挽发
乐正黎有片刻失语。
这才明白他是故意的。
她满脑子都在想……天哪,为什么梁丘珩砚变成了这样?
他还是那个心机深沉气势凌然瞧着就不好惹的南疆世子吗?
犹记得第二次复生,她接近他后,也甚少能看到他展颜,偶尔笑起来,要么带着几分肃杀,要么就是纯粹的假笑。
此人太过复杂,情绪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可不是一个世子该有的模样。
那时,她曾费尽周折在殿内用暖炉催出了几十种花朵,再将那些花尽数装点在梁丘珩砚所过之处,套路很俗,但他显然受用。
可他连个笑容都吝啬,只略微勾了下嘴角,对乐正黎处心积虑的接近看得明明白白。
难以捉摸的人转了性,略显悚然,还处处透着古怪。
乐正黎轻叹,摸着垂落在胸口的发丝,细腻触感抚平了她心中汹涌的焦虑。
她有了猜测,又在思索着是否要直言问出来?
不行,她不能失去先机。
若真是她所想的那样,如此一来,梁丘珩砚的行为可解。
这也会让她心安不少,但假如猜错了呢?
乐正黎选择按兵不动。
她在心中把他的古怪之处都归于合理,手腕上的银镯子滑至肘间,冰的她瞬间回神。
又想到自己披头散发,乐正黎愁了一下,她不太会盘那种繁复的发髻……
廊上颇为寂静,隐约能听到隔壁殿内的丝竹声,很轻缓。
梁丘珩砚翻转手掌,把那几片银叶子塞进了乐正黎的掌心里,语气平和:“送你了。”
说着,他从自己腰间解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把荷包也塞给乐正黎后,他又说:“里面是些碎银和钱票,不必省着,用完了我再给你。”
乐正黎低下头,看着捏在自己手上的银叶子跟荷包,哑然失笑,“殿下,您这是在担心我没有钱花吗?”
梁丘珩砚摇头,“不管你有没有,我都要给你……宫中情势杂乱,有银子傍身才能活得更逍遥自在。”
“再说了,哪有人嫌钱少的?”他垂视着乐正黎,语气自然。
“世子殿下这般行为,真是让臣感动。”
白给的钱,不要白不要,拿回去给元窈,小丫头估计得乐坏了。
乐正黎把荷包拴在了腰带上,和弯刀离得很近,行走间会碰撞在一起。
她打开荷包瞅一眼,里面岂止是一些碎银和钞票,他说得太过保守了。
推辞的动作被梁丘珩砚伸手按住,“感动的话……就随本世子出宫。”
他立在她身前,一动不动的身影挺拔高挑,有宫人从一侧经过,微微斜视望去,只能窥见男子高大的身型。
他将乐正黎完全挡住了,只剩下脚边逶迤绵延而出的红色裙摆。
“殿下,你对我一见钟情……但臣,可不是呢。”
乐正黎见他执意要给,也不再故作清高,只把那几片银叶子卡着钱票艰难地装进去,再收紧了荷包的系绳。
她唇角噙笑,得了好处后,对梁丘珩砚的态度更为温和。
“那就日久生情好了,本世子等得起。”
梁丘珩砚俯身,眉眼锋利,目光却亮的好似带了一层熠熠光辉。
他握着她的手,不过这次是十指相抵的姿势,强硬到不容拒绝,连她微弱的挣扎都悉数圈进掌心间。
与她视线对齐了,他说:“不管是一见钟情,或是日久生情,本世子只要你对我有情。”
乐正黎巧笑嫣然,微弯的眸子里浸出些戏谑,“殿下的要求可真高啊。”
“高吗?我不觉得高,因为……你本就该对我一见钟情。”
“世子何出此言?”
乐正黎故作一脸茫然,笑容也渐渐隐没。
梁丘珩砚却不再回应,他看着她,瞳孔是与赵烛衾有着相同深邃的墨色,但又很不一样。
他的眼神算不上阴沉,内里好似萦绕着一团轻雾,将刺人锋芒都掩埋。
男人指腹摁在她的腕骨上,乐正黎一挣,就在收紧中不断碾磨着那处凸起的骨块。
“本世子生的俊郎,家世亦不俗,最重要的是有一颗全心全意爱护你的心……这般条件下,你为什么不该对我一见钟情?”
他唇边扩出几道笑纹,深幽的一双眼如夜色中长明的灯。
“殿下还真是谦逊了。”她也笑,“何止是俊郎呢,殿下容貌上乘,世间又有几人能匹敌?”
梁丘珩砚听见这略显恭维的话后,笑意几乎侵了满眼。
他倒不觉得她在说假话哄他开心,只认为乐正黎有眼光。
两人又短暂地待了一会儿,时辰渐晚,寒风愈凉。
乐正黎想到之前晏承阙说今晚会有一场刺杀,还说南疆势力也参与其中,但她看着梁丘珩砚的样子,似乎并不急着回去应付此事。
是计划有变,还是梁丘珩砚已经胜券在握?
乐正黎尚有疑惑,难道梁丘珩砚不知道她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那让她拿利器去杀赵烛衾的盘算到底是谁主导?
倘若是晏承阙两头欺瞒,那她真得想个法子把他给弄死,否则死的迟早会是她。
“头发怎么办?要不本世子帮你挽发?”梁丘珩砚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撩了撩她的发丝。
“谢谢世子的好意,但您会吗?”
梁丘珩砚收回手,认真一想,他确实不会束女子发髻,真是失策,早知道应该同云腰奴学一学……
“我会挽男髻。”他说。
“殿下出来这么久了,没有关系吗?”
此言提醒了梁丘珩砚,他让吴谌把南疆的人撤了,无面乱党的人手却执拗不肯退。
刺杀是必然会发生的,但收场该如何才能做到最佳呢?
既然已经见了乐正黎,他今晚进宫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你自己行吗?要不要我去找一个宫女过来帮你?”他牵挂殿内,可同时又放心不下乐正黎。
“这里与大殿离得这么近,能出什么事?”乐正黎毫不在意地让他离开了。
她双手拢在腹部,宽阔的袖子垂下来遮住了手腕,也掩盖了她不断摩挲银镯子的手指。
看来刺杀还是有,不过梁丘珩砚的表现却让她猜到或许其中真出了变故……
视线在梁丘珩砚转过回廊后被收回,乐正黎理了理衣袖,将手腕高举至眼前,这柄银色利器大概已没了用武之地。
她是肯定不会现在去刺杀赵烛衾的,但晏承阙那边又该怎么对付呢?
略行几步,她还未至回廊拐角处,那边迎头走来一人。
乐正黎垂下手臂,盯着缓步前来的国师大人。
他身上的白,并非纯色。
于宫灯下能瞧出浮嵌在烟白锦袍上的团云暗纹,步伐过于平稳,因而肩上的背云没有丝毫晃动痕迹。
披散着乌发的乐正黎立在原地,等着他走近。
徊仙拢在袖间的手不觉蜷缩着捏紧了那一串平安锁,视线所及之处,能将她完整地纳入眼底。
不肯染时轻著色,却将密绿护深红。
红花骤开,却无绿叶相衬。
可谁又能说她的鲜艳明丽不是最夺目的存在?
她不需要绿叶,她站在那边,便自成一株娇冶如姝的繁丽芳华。
“国师大人,您怎么出来了?”乐正黎看着立定在自己几步开外的徊仙,有些诧异。
“殿中憋闷,出来透气。”徊仙答。
他再进两步,与她离得更近了些。
乐正黎仰着脸看向他,凉风从廊外拂来,撩动着她背后的发丝,飘扬又沉落,如丝绢轻盈。
“头发怎么散了?”徊仙问她。
“发饰搅在一起了,不拆掉的话,看着乱糟糟。”
乐正黎苦笑了一下,又说:“我正想去寻个宫女帮忙盘起来呢。”
其实盘不盘都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回殿内了,只是头发厚重,垂落而下,实在扰人心神。
徊仙低头看着她,眉间嫣红朱砂轻落于肌肤上,小小的一团,可爱到几乎能被忽视。
乐正黎思绪一转,目光上仰,对他说:“大人会挽发吗?”
“会。”
“那大人帮帮我,行吗?”
徊仙颔首。
乐正黎展颜一笑,眸光潋滟似被烛光搅出了微波,她转头看了看周遭,又见偏殿门扉紧阖,里面定是无人。
故此两人先后进了偏殿,徊仙去点燃灯烛时,乐正黎已摸到了一张椅子坐下。
她双腿并拢,手掌搭在腿上,乖巧至极的模样。
徊仙返身过来,站在了她身后。
视线在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脑袋,掩在乌发丛中有一枚不太显眼的银叶子。
他撒谎了。
不是殿内憋闷,是在疑惑她为何久久未归。
他其实并不好奇梁丘珩砚求娶的原因,只是想到若她答应了,那他该怎么办?
封印未解,终止星还不能离开。
徊仙明白自己快要堕魔,执念如枷锁,跟着亦套住了她。
可她对一切毫不知情。
徊仙不知道封印该怎样才能解开,但关键点在乐正黎身上,她也不知道的话,那谁知道?
身后似乎响起一声轻叹,乐正黎出声询问:“大人,怎么了?您随意梳个发髻就行,不必太过复杂。”
“好。”徊仙将游散的思绪收回,转而不动声色地伸手把那片藏匿于她发丝间的银叶子摘了下来。
双指捏着那片叶子递到乐正黎的眼前,他声色淡淡:“这是你头上的钗饰吗?”
乐正黎微微偏头看去,抬手接住叶子,“不算是。”
她打开悬挂在腰间的荷包,将那片漏网之鱼塞了进去。
一眼瞥过,徊仙看见了香囊中闪动着的银色光芒,那里面不止一片叶子,他如此想着。
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徊仙浅浅呼吸着,手指抚上了乐正黎的乌发,以指代梳,将发丝梳理齐整。
乐正黎又把刚才捋下来的那些珠钗簪子捧着举向徊仙,“大人,您需要这些吗?”
“不用这么多。”
徊仙探手,只抽出一支簪子,他将簪子拿在手中,另一只手攥着发丝缓缓挽出个发髻雏形。
他动作很快,也很轻,乐正黎完全没有感知到丁点头皮被扯到的痛感。
发髻挽好,他的手又去将遗落的发丝捡起,冰凉的指腹贴着她的后颈,短暂的触碰,引出一阵痒意。
乐正黎耸动了一下肩膀,身体紧绷了片刻。
他察觉出来,便不再碰到她的肌肤,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挽发,还是个女子……
徊仙心口处泛起一丝异样情绪,却并非抵触或不虞。
只是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是因发丝柔软,还是面前女子所向他呈现出来的自然态度。
她对谁都能这般轻易放下戒备,从而与之亲近吗?
梁丘珩砚对她的觊觎之心,又从何而来?
两人难道曾有前缘?
徊仙不想去探究,可在此时,这些问题都难以遏制地通通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