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
乐正黎捂着胸口回到宸华苑,刚好是晚膳时分。
夕阳逐渐收拢,只余下丝丝缕缕的橘色光辉涂抹在天际边。
“殿下,您回来了!陛下叫您过去是为了何事?他没有为难您吧?”元窈瞧见了出现在院门口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从回廊迎接过去。
她发现乐正黎眼角泛红似是哭过,心中难免一惊。
“殿下?”元窈小心翼翼地望着乐正黎,不敢再多问。
她很少能看见乐正黎哭,自家殿下性子坚毅,与她完全相反,偶尔元窈哭起来了,还要殿下来哄。
可现在,元窈却有些手足无措。
她满心慌张,完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哄慰乐正黎才能让她心情变好一些。
乐正黎看出了元窈的不安,笑着安抚道:“没什么大事,不必担忧。”
“真的吗?那殿下为什么一直捂着胸口?您在骗元窈。”
“骗你干什么,好了,快去摆膳吧,我饿的不行了。”
乐正黎抬起左手,摸了摸元窈的脑袋,将人打发去小厨房后,她进了内殿。
乌九朝还是不在。
在脱掉衣服包扎伤口和去偏殿寻乌九朝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她才选择了后者。
不管天大的脾气,先让她卖卖惨再说。
推门入内,目光所见之处已不能用一地狼藉来形容,该说是毁天灭地。
之前乐正黎躺过几天的那张软榻彻底四分五裂,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形态。
殿中的桌椅柜架要么倾倒在地上,要么碎的没个正常样子。
乐正黎单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该随意地就决定养‘宠物’……
这拆家能力,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余晖昏沉,斜映着投入窗棂,她移动视线寻觅着乌九朝的踪迹。
略往前走了两步,踩在木屑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乌九朝,出来。”她轻声唤道。
只是那只狼崽子却充耳不闻,乐正黎绕过坍塌的桌子来到软榻旁。
巨大的衣柜倒在地上,没了半边身子,只剩下一个堪称空壳的木头框子,还徒留了半扇木板挂在上面,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脱落。
她蹲下了身,曲着指节敲了敲木板。
‘咚咚咚’,清脆至极的敲击声。
“出来!昨天我走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同我聊,行不行?”
“让我去猜测你生气的点,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所以直接告诉我吧。”
乐正黎紧抿唇角,语气变得沉冷,疲惫让她失去了往日的和软。
她探出手闯进木柜里,胡乱地抓了一把,正好揪住了一团毛茸茸的皮毛,再用力一扯,拽着藏在里面的狼崽子挣脱不得。
虽两人力量悬殊很大,但乐正黎这次发了狠,任凭乌九朝再如何翻腾或低吼威慑,都没有松开手。
她胸膛处的伤势不深,可这么一番折腾,也是疼得够呛。
乐正黎深吸一口气,将怒火按捺,“你还想不想让我帮你回草原了?怎么这么爱使小性子啊,你们狼族的崽子都同你一样吗?”
气极反笑,她奈何不了乌九朝,索性也盘腿坐在了地上。
“乌九朝,即便是再生气,也要用膳吧,先出来吃晚饭……你今日一天都没有进食了,不饿吗?”
乐正黎又耐着脾气哄了哄,回廊上传来元窈的声音,是叫她去用晚膳了。
“走吧,晚膳应该有你爱吃的羊腿和牛肉,昨日得了些银钱,尽数给了元窈,我还让她再给你裁制两身袍子。”
“跟我置气便罢,何必与这些吃食和新衣过不去呢?”
也不晓得话中哪个字打动了乌九朝,柜子里面终于是有了点动静。
再等几息,狼头慢吞吞地冒了出来,随之是身子和四肢,它迈着矫健却又略显拖沓的步伐走了出来。
乐正黎撑着膝盖站起身,跟在狼崽子屁股后面出了偏殿。
它倒是执拗,也不肯变作人身了,就保持着狼形的模样窜上了椅子,蜷在里头,跟只豢养的狗儿没区别。
乐正黎微微翘了下苍白的唇角,陪着狼兽用完了晚膳。
她伤口有些疼,手指绞着筷子,吃了几口就要放下碗筷。
偏头看去,见乌九朝就只吃那瓷盆里面的食物,乐正黎便开始给他夹菜,甚至还把那一盘牛肉都倒进了他的碗里。
狼头动了动,侧着望向她,淡金色的瞳孔收紧又扩开,似乎并不需要她多此一举。
“我不管你了,自己吃吧。”乐正黎挑眉,随即放下了筷子。
她起身离开桌边,转而进了内殿。
乌九朝的视线一直凝聚于她的后背,细密冷意覆盖在眸底,裹着复杂的神色。
他转头盯着面前那一盆食物,不知为何全然不想再继续吃了。
敏锐的嗅觉早就让他闻到乐正黎身上隐约浮动的血腥气,她受伤了……
这个认知在之前的乌九朝心底是一件足以让他欢愉的好事。
但现在,他却觉得烦躁。
心间陡然被灌入了寒气,冻得血管失去了正常的流速,全身血液都仿佛变得缓慢凝涩。
昨天的气恼根本没有延续到今日,他躲在偏殿,不过是想着要让乐正黎费心。
再一细思,他的情绪更为难言。
被人哄着惦记着牵挂着……是一种很奇妙又欲罢不能的感觉。
就好像哪怕他犯了极大的错,惹出一堆烂摊子都有人来兜底,有人会笑着说没关系,我们先用晚膳。
这种体验,遑论兽族,连人族都难以抵挡。
他也试图去揣摩乐正黎此番行径和言辞的深意,可他就是一只生长在草原的狼兽,他根本想不出来缘由。
思绪翻飞,只不断回荡着那天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我是想要你的心,你那颗爱人之人。”
何为爱人?
怎样去爱一个人?乌九朝也不明白。
他们兽族,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人族?!
这太匪夷所思了,是难以想象也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他觉得乐正黎是在痴人说梦。
可乌九朝也能深刻察觉出当她口风一转,说出不是真的在觊觎他心脏时,自己脑中所松懈的那根弦。
她带着目的救回了他,对他百般容忍好到极致,却不是为了索要他的命,这真是奇妙又新鲜。
真的会有人族这么单纯善良吗?
狼头下压,搭在桌子上,郁闷又不解的情绪死死包裹着他。
乐正黎处理了伤口再出来时,桌边已经没了乌九朝的影子。
她蹙眉,以为这崽子又跑去了偏殿,正待发怒,扭头不经意看见了缩在软榻上的乌九朝。
他收拢四肢盘踞在床头,一双金色眸子未阖拢,直直与她对望着,不带丝毫感情。
乐正黎弯了下眼睛,轻笑道:“这么快就吃饱了?不会晚上又要去小厨房偷吃吧?”
乌九朝将狼头一歪,视线不再盯着她,以沉默相对。
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后,乐正黎又瞥了他两眼,随而问:“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你不爱吃苹果?也对哦,狼兽是食肉的,所以昨天我不该给你那颗苹果……”
乌九朝仍不应。
“不是这个原因?那我再想想。”
乐正黎抬手摩挲着下颌,故作思考状,“是说送礼物那件事让你心情不好了?”
竖立在头顶的狼耳动了一下,耳尖轻抖,又归于平静。
乐正黎瞅了一眼他的后颈,没瞧出异样,看来那道烙印只在变回人身时很明显……若是作狼形,就被皮毛掩映住了。
视线游弋到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看的乐正黎手痒,心中更痒。
她克制住了去抓狼耳的冲动,小声解释着:“想要送你的礼物并非寻常项圈,只是还未制好,不过可以先给你看个样品。”
说着,她起身去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那个梁丘珩砚给她的荷包。
荷包里面的银叶子和钱票全都给了元窈,空出来后,乐正黎把晏承阙给她的银镯子和徊仙赠她的那条璎珞搁在了里头。
荷包旁边还摆着一柄弯刀,乐正黎本是想随身带着,但害怕藏不住被人发现了,到时候弄出麻烦来。
攥着那条璎珞再次回到软榻边,乐正黎屈膝蹲在乌九朝面前,她举起璎珞。
“是像这样的东西,漂亮吧?上面有符咒,可以保护你的同时又证明你的身份。”
乌九朝看着这一条璎珞,鼻尖猛地嗅到了一股很熟悉的,香气。
狼眸微阖,瞬间泄出凶光。
他抬起爪子,一把将璎珞抢了过来。
乐正黎没有任何防备,由于惯性直接被带着撞到了软榻上,胸口正正好地磕在床沿边,疼得她低声痛呼。
乌九朝用狼爪踩着那条璎珞,低头去嗅,果然……属于南疆的味道,是抓捕他的人身上沾染过的味道。
这种香料,据同行一路的狐族为他科普,名为佛骨香,是南疆王室之人才用得起的名贵香料。
以慈悲之名,行残忍之事。
他原以为,此生都闻不到这种味道了。
“这条璎珞,是谁的?”乌九朝声音冷厉,一只狼爪倏然压在乐正黎的肩头,逼问得紧。
淡金色的眼瞳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兽类的攻击本能,让他身上尖刺毕现。
乐正黎被侵略气势所压迫着,加之伤势让她疼得眉头拧做一团。
她捂着心口,断断续续道:“是,是国师……怎么,怎么了?”
闻言乌九朝这才缓慢地松了爪子。
他偏着狼头,起伏的情绪缓缓退散。
对乐正黎的误解导致他气焰全消,眨眼间就变回了人身。
从软榻上坐直了身体,他垂眸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乐正黎,“你……你,没事吧?”
他语气干涩,伸出手悬于半空中,一时不知是该去扶她,还是要先道歉。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少年人耳后晕开薄红,眉间生出几分难为情的神色。
乐正黎虚弱地摆了摆手,“没事,你扶我一下吧,我站不起来了。”
她倒是大度得很,完全不计较乌九朝的错处和恣意。
乌九朝心里愧疚更甚,他将乐正黎扶了起来,目光倾下,看见了洇出衣襟的血色。
他将眉一皱,吞咽着喉咙再次道歉。
乐正黎察觉出他的不自在和焦躁,便说:“若你心中歉疚,就帮我上药包扎伤口吧,我自己刚才随意处理的并不好,正好拆了重新包一下。”
语落,乌九朝下意识想急声拒绝。
但思及刚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还有从昨天到今天莫名其妙的脾性后,他咬着舌尖把话吞了回去。
就当作赔礼了,他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