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
待乐正黎从殿内出来时,已及近用午膳的时辰了。
月德守在门口,脸色没比之前好多少,他早就听见了趋近的脚步声,撇开头不想跟她有目光上的接壤。
乐正黎迈步出来,第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正对着大门的乌九朝。
她心情好,懒得跟月德再打机锋,冲乌九朝招呼一声,就要带着他回宸华苑。
月德冷嗤出声,心里觉得现在的乐正黎就跟那小人得志没什么两样。
纵然博得赵烛衾的青睐又如何?这种偏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等赵烛衾发起疯来,头一个杀的就是乐正黎。
思绪发散,月德又无声地呸了两下,不能这么想,皇嗣还没有着落,乐正黎也还不能死……
宫道静寂,冷风乱窜,刮起衣袍下摆,打出簌簌响声。
乐正黎仰头望了眼天空,睁着的眼眶里仿佛已提前接到了即将到来的朔雪,有细碎的冷霜缓缓坠落在她的瞳孔上。
乌九朝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半个步子的距离,靠的太近,他能嗅到她身上的那股玫瑰沉香的味道……是疯子皇帝身上的味道。
他偶尔会痛恨为何自己的鼻子这么灵敏,不管她去了什么地方或染了何种味道,都能第一时间分辨出来,想想就觉得烦躁。
听着身后把步伐踩得很重的动静,乐正黎忍不住扭头看了乌九朝一眼,她问:“怎么了?”
“没怎么。”乌九朝忍耐着,声音冷硬。
乐正黎轻笑,他脸上表情真的很不能藏事,倒幸好只在她面前才会这般毫不掩饰,若对着外人也会袒露出鲜明情绪的话,那才不是一件好事。
“气味这种东西不受控,我想瞒你都瞒不了,你便当作不知道吧,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没有想很多!”乌九朝咬牙切齿,依旧嘴硬。
但他的身体却更诚实,凑进一步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后,他抬手想去揽着她的肩膀。
乐正黎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是以此证明自己不在意她身上的味道。
只有乌九朝心如明镜,他是想靠近些,再近一些,这样她身上沾染的气味就会被自己的气息驱赶再侵蚀……
他的手掌刚搭稳,在下一处转角处,两人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男子。
乌九朝缓缓收了手,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乐正黎也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徐步走近的晏承阙,他眉眼清隽,唇边似噙了温和的笑,可神情却隐现出两分不太明显的冷意。
她止步在原地,心中思绪千回万转,揣测着晏承阙堵在此处守株待兔是为了什么?
“阿黎妹妹,又是多日未见,我还真是对你牵肠挂肚完全放心不下呢。”晏承阙笑,声音朗润。
他目光偏斜,看向立在她背后的那个身量颀长的少年人。
晏承阙的打量很平和,不带任何锋芒,他眼明心亮,这个少年人年纪并不大,且还是一个兽族,只因他瞥到了那条璎珞项圈。
能做出这种项圈来证明身份,当真是心思细腻至极,手艺算不上多精巧,非皇家官制,那就只能是出自私人之手。
再稍加思量,晏承阙便猜出这个项圈可能是乐正黎亲手做的。
这才多久啊?乐正黎的所作所为就远超他的预想了。
晏承阙不动声色地敛住眸中情绪,笑容照旧,他略近几步,几乎是快要把乐正黎给圈入自己的怀抱中了。
“让他避开,我有事要说。”他压低声音,语含威慑和不悦。
乐正黎知道会有这一遭,她转身对乌九朝说:“你先去前面等我一会儿。”
乌九朝冷沉着一张脸,眼神不善地睨着晏承阙,闻到气息后,他就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那日晏承阙来宸华苑找乐正黎,他站在窗外回廊上同元窈说了会话,字句间满是亲昵和熟稔,还说什么未婚夫妻……
狗屁的未婚夫妻!
乌九朝磨了磨后槽牙,尖利的狼齿抵着舌尖轻咬,他为什么要离开?离开了,让这个狗屁未婚夫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吗?
再说了,有什么话他不能听?
他都是她的人了,还会出去告密不成?
越想越恼,乌九朝脚下像生了根,身上气势陡然如刀锋般尖锐,直直攻向了那个满脸虚伪一脸假笑的晏承阙。
乐正黎自然发觉了他起伏不定的怒火和不可忽视的狠厉,她琢磨着要是现在让乌九朝拿下晏承阙杀了他后,事情该怎么收场?
算了,乌九朝才出现在她身边,可不能堂而皇之地做出了击杀人族的举动,周围时不时都有宫人经过,这里可并非杀人的好地方。
并且她不清楚晏承阙身边是否有暗卫庇护,冒然出手,不是个聪明决定。
所以她再次对乌九朝道:“没关系的,就说几句话罢了,我很快就来,你先过去。”
说着,她还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子,暗含安抚意味。
乌九朝垂眸看她,用眼神无声询问:真的不用我直接杀了他吗?我有把握的,周围的暗卫也都不是我的对手。
乐正黎轻轻摇头,:不必,你先离开,杀他会闹出动静,对我们不利。
乌九朝咬了下腮肉,不情不愿地提步往前走了,路过晏承阙身边时,视线未收,颇为凶厉地剐了他一眼。
晏承阙从始至终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对于乌九朝的敌意和挑衅置若罔闻,也不出声打断他和乐正黎明目张胆的眼神官司。
待脚步声向远,他才渐渐收拢了笑意。
“乐正黎,我还真是小看你了,能亲近拿捏住赵烛衾就算了,竟还能驯服一只兽族……啧啧啧,我们离襄王女,厉害得很啊。”
他低头去看乐正黎,眸光晦暗不明,笑容已彻底消失,整个人都透出两分阴狠。
乐正黎沉默半晌,才说:“多谢承阙哥哥的夸奖,只是太过夸张,我都不敢应承。”
“你有什么不敢的?背叛离襄和我,与敌人沆瀣一气,小算盘打的噼啪响,乐正黎,你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晏承阙微微弯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语气夹着冰,“是我不想同你计较罢了,要不然早就清算了你。”
乐正黎抬眸,面色坦然,“是吗?那还要多谢承阙哥哥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了。”
“你为什么心生叛意?”
“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背叛离襄和你了?”
“你做了什么自己知道,乐正黎,别想着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蠢猪,也不会次次因旧情对你和颜悦色。”
“殿下既连证据都拿不出,就这般怀疑我,是否有失偏颇?”
乐正黎和晏承阙四目相对,眼底淡漠到没有丁点情绪,她说:“如果我真的背叛了离襄和你,那殿下和离襄早就被陛下的黑羽卫给绞杀踏平了,赵烛衾什么性子,还需我点破吗?”
她逼近晏承阙,声音清冽:“赵烛衾受诅咒所扰,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他会放过心怀鬼胎之人吗?你参与策划着去刺杀他,他为什么没有找你麻烦?”
“倘若我同你离了心,那么殿下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严词质问我吗?不管是恳求陛下,还是撺掇其他人,总归是会想办法来索你命……”
晏承阙被她怼得一时语塞,唇瓣翕合,竟觉得她话中也有那么两分道理。
关键在于,他原本就是来诈她的。
陈秉才那个蠢货,消息传的含糊不清,昨天晚上使唤小宦官过来找他说白日有事回禀,结果自己半夜摔得七荤八素,断了腿还昏迷不醒。
真是个废物蠢货,晏承阙暗骂。
但他之前递送的零零碎碎的消息,也间接证明赵烛衾确实待乐正黎不同,至于到底是源于情爱,还是因为起了逗弄心就难以判断了。
他摸不透赵烛衾的内心想法,阴晴不定的帝王除了嗜血狠戾的外放特征外,其他情绪都是内敛不泄的。
晏承阙偶尔觉得赵烛衾很好揣摩,偶尔又感觉他着实复杂,毕竟他有着并蒂双.性,哪能任由外人随意堪破。
“既如此,你为何不私下来找我言明?”晏承阙歇了继续逼问斥责的态度,转而又变得温柔了些。
乐正黎闻言,不禁又做起戏,她抬手摁着眼角,拭去了还未溢出的泪水,声音哀婉:“殿下不信我,说与不说又重要吗?你早就怀疑我有二心,若提前说了我的打算,你便会全力支持吗?”
“况且殿下近来忙碌不已,我也抽不出时间去寻殿下,又是受伤又被扣在国师殿盘问底细,受了这么多苦,我又与你抱怨过一句吗?”
她不晓得陈秉才有没有和他说自己被徊仙抱去国师殿的事情,主动坦白并非坏事。
晏承阙一听,果然又问到了徊仙头上,“徊仙为什么对你关注颇多?”
“许是他心地善良吧,我也不清楚……但他曾说我跟他母亲生的有些相似……”
乐正黎在心底冲玉昭致歉,借国师大人之名攀关系显得正常一点,她总不可能抖落出徊仙的秘密吧。
“刚才那个兽族又是从何而来?”
“之前赵烛衾举宴斗兽,他伤得很重,都快死了,我心软了一下,就把他给救回了宸华苑,养伤养到如今才稍微康复一些。”
“他身份可有异样?若对计划有碍,你该直接把他丢去西侧贡殿。”
“他就是一只兽族,心里也恨着赵烛衾滥杀无辜不把兽族当人看,刺杀之事,加上他会更有把握。”
晏承阙一一问过,未见乐正黎表现出半分慌张或敷衍,她的解释不但合理合情,对他也没有隐瞒之意。
这很正常,却又不太正常。
收放自如像是有备而来,奈何他又真的找不到纰漏。
晏承阙压下狐疑,温声道:“先前我质疑你,是我草率了……但谨慎些却没有错,这次出宫,你既然跟着一道,便也能证明你的清白和忠心了。”
他抬手将垂在她脸侧的丝缕鬓发勾至耳后,指尖便顺其自然地向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五指收紧,握住的力道有些重。
乐正黎伸出手腕,袖口褪下,露出盘踞在腕骨上的那条银镯。
自那日被赵烛衾咬过,她回宸华苑就把这个镯子和梁丘珩砚给她的弯刀都随身携带着了。
她可不要再身处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
“殿下,我一直都带着这个镯子,只要有机会……赵烛衾必死无疑,他对我百般折磨,仇怨怎会轻易消去?”
晏承阙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宛如能划开伪装的尖刀,乐正黎仰头,毫不退缩地回视他。
他找不到她半点撒谎的痕迹,她的反应越完美无缺,他心里的猜疑越浓。
但没有证据,他就真的还不能把她如何,何况乐正黎目前在赵烛衾那边确实有了进展……
她要是真的能杀了赵烛衾,晏承阙才会彻底放下疑心。
他脸上终究是露出点真切的笑意,收回抓着她肩头的手臂后,说:“阿黎,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如果你没有杀他,那离襄你父王那边的回信就只能你自己去回了,我不会再从中代劳。”
“还有,世子殿下也知道了你的身份,出宫后,他应该会搭手救你,所以你不必担忧杀了赵烛衾后自己就死了……我们都将获得生机。”
乐正黎面色无波地听着他的话,终了才问:“世子殿下之前都不清楚我的身份吗?”
晏承阙颔首,“自然,我之前为了保护你,所以未告知他们那个同谋的质女是谁。”
他说得好听,乐正黎稍微思忖就明白了,他是对两边都有防备,最开始把乐正黎当作底牌了……
现下刺杀赵烛衾的成功几率增大,他就索性把人全推出,这么多人,乱刀横飞也能把赵烛衾给弄死了。
“对了,他们说白蝉在众生巷,这是何地?”乐正黎岔开话题问了其他。
晏承阙心绪一松后,也能温声好气地回应她了:“这众生巷,名字里有个巷字,但却并不是一个巷子。”
随着他娓娓道来,乐正黎眼前有了关于终生巷的模糊印象。
据说那边最开始是一些从牢狱中刑满释放的囚徒聚集地,他们要么早已失去了家人亲朋,要么就是被宗族抛弃驱逐出来,籍籍无名者,抱团取暖。
这些人最开始就蜗居于破棚烂屋里,过着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无比脏乱且暴力冲突频发,后来去的人越来越多,倒形成了一个规模。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处再乱,也终会逐渐建设起秩序和规矩,有了领头人,很多事情就开始好转。
以前很少会有外人去那处闲逛或聚集,但随着终生巷恢复成寻常模样后,加之里面摆摊交易甚多,各种稀罕物什都能在其中淘置到,故此众生巷又开始被百姓戏称为百宝巷。
因重建稍晚,所以终生巷内大多是木楼围居,且背靠着一座绵延巍峨的山脉,那是王都中最高最大的一座山。
顺山脉走向造出了层层往上的楼阁,鳞次栉比的房子错落难辨,穿行的小石道曲折蜿蜒地横亘于木屋间,站在最高处也瞧不见最底下的人,只因斜飞的屋檐翘脚和瓦盖已经挡住了视线。
“对了,你们此次出行,周寻风大概已找好了向导,但你最好还是戴顶帷帽或面具,那里头对高门贵女可没什么好感。”
穷凶极恶之徒想娶妻生子就过于奢望了,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都不会嫁与这些人。
他们只能流连窑子房,别说碰到女子了,瞥见一个白净清秀的男子都会心生意淫。
故而,乐正黎想女扮男装也没用,他们那双招子多利啊,能觉察不出来?
与其遮遮掩掩被他们注意到后尾随探查或无故冒犯,还不如穿绫罗戴金钗,彰显出来者地位崇高,至少也能震慑他们一番,好叫人仔细掂量后明白这一行人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乐正黎听罢,觉得此行很是麻烦,又有刺杀,还要被原住民给敌视,气势和武力值都不能落于下风,否则哪能毫发无损地进出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