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制
被她质疑,徊仙依旧和颜悦色,未见恼怒或气愤。
他轻轻颔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枯寂:“你心有疑虑,便陪我走一走吧。”
言罢,他率先转身往宫道另一个方向走去,是朝宫门的方向。
乐正黎咬着唇角,有心想拉住他解释一下,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她在怀疑玉昭……
但这种话说出来实在有些不敬。
她也拿不出证据,凭什么靠着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把郁结丢到已故之人头上?
立在原地乐正黎换了口气,快步追上了徊仙,“我,我不是在猜疑你,真的!徊仙,我要是不信你的话,早就问了,何必等到现在才……”
徊仙停下步轨,微微偏身看向她,垂于背云之后的珠绦携着云纹玉碟晃了一下,素蓝袍服随风轻曳,有点滴血痕印在缓垂的袖口上。
乌黑的发被束在莹白玉冠中,他面上神色略显坦然,温润清冷,嗓音也是:“没关系,你见了白蝉,理应有所改变,这是好事。”
纷落的雪片洋洋洒洒,有些被拦在了他的眼睫上,仿佛饰物一样,投下一小处阴影,掩盖他眸中情绪,使他看起来愈发像仙人。
世间的所有阴暗和污秽都与他绝缘,乐正黎每次面对着徊仙时,都不自觉地试图去掩盖自己的坏心和私欲。
她盯着他的脸,视线惊掠,从眉间那颗殷红玲珑的朱砂到深邃澄澈的眼瞳,以及流畅线条勾勒出挺翘如峰的鼻梁……
太美好的人,连微微抿着的薄唇都有一个漂亮的弧度。
他的情绪总是过分内敛,次次相谈都温和到乐正黎忽视其人暗藏着的棱角。
藏的太深,以至连乐正黎都难以窥探到半分破绽。
徊仙也在看乐正黎,目光疏离中夹杂了两分漠然,深沉的眸子仿佛一汪终不见底的幽潭,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更没有丝毫温度。
他道:“我是否与你说过,你是终止星,在星盘之上,乃为异数。”
“母亲也曾言明,很大可能你不会出现,我也等不到你。”
“但你出现了……尘世之外,出人意料。”
“对此,我感到了欣喜,同时也心中惶恐,终止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终止我被囚禁的宿命?还是终止其他?”
“乐正黎,我渴望着挣脱这座牢笼,却也忧惧着代价是我所不能承受的深重……所以我会极力以最平常的心态来面对这件事,无论最后能否逃脱桎梏,都不可能迁怒于你。”
徊仙向乐正黎伸出手,经络隐现的掌心朝上,等待她将手指搭上去。
乐正黎垂眸看去,心绪略有起伏,深吸一口气,她又叹息出声,“徊仙,这么多年,你难道就不曾琢磨过到底是何人囚住了你们?”
她把手落在他的掌心间,指骨轻蜷,握住了他的整只手,掌间肌肤相贴,一暖一冷。
“伏灵族因魇术和卜术而通晓天文和预知未来,禁阵既成,那谁又能具有这通天之力来困住你们?”
两人并肩沿着铺满白雪的宫道行走着,袍袖垂落,堪堪遮住了牵着的手。
徊仙听了她的话,当真思考了须臾,“我不知道,也许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伏灵族是特殊,可不代表着我们无敌。”
“那你们的敌人是谁呢?赵家与人族?还是其他兽族?他们哪个有这么强悍的力量?”乐正黎偏头,问得严肃。
徊仙稍有怔愣,这个问题他从未涉及过,也没有向玉昭询问。
囚禁伏灵族的如果不是赵家人,那么到底是谁?
薄唇翕动,他居然无法笃定地回应乐正黎说是赵家人。
只因他自己心底也很清楚,赵家人做不到……
讳楼里私藏了很多伏灵族的禁籍,那里面的禁阵成千上百,这么多年来,徊仙一一阅过,早已了然于心,但他难以求证困住自己的封印与那里面的禁阵相关联。
乐正黎瞧出他面色微有异样,继而追问道:“当年妖兽作乱,伏灵族是站在人族这边的,对吧?”
系统之前说过这件事,但她还是出声问了徊仙。
徊仙颔首。
乐正黎又问:“伏灵族帮了人族,然赵家人却恩将仇报,为了长生之力而禁锢了伏灵族的遗脉……他们做的狠绝,从未考虑过后人,这其中真的没有不可告人的内情吗?”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乱了起来,接收的线索越来越多,系统虚虚实实的指引、芜杂的剧情线、每个角色的秘密和私心……
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乐正黎:你的生死完全不重要,因为还有比这更为要紧之事。
这件事,就是一切的源头。
乐正黎的手指死死扣紧徊仙的指骨,心脏亦随之激烈地跳动着。
她完全将系统抛之脑后,选择从徊仙这里找到答案,这是唯一值得信赖的途径了。
徊仙却缄默良久后才轻声说:“或许是因为……一个伏灵族根本不够,唯有屠戮所有,才能获得长生。”
急速鼓胀着的心跳声骤然湮灭,如同被一只手掐住了,令乐正黎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张了张嘴,讷讷半晌,理智才再次归位,话都问出了口,再没挽回的余地。
徊仙倒反过来安抚她:“对于当年的屠杀知之者甚少,赵家人称帝之后,便耗费颇多心力去遮掩模糊当年伏灵族灭族的内幕,大概真的有秘密……但我不清楚,因为我母亲没有说过。”
乐正黎低下头,盯着宫道上的皑皑积雪不移眼,事情愈发棘手起来。
她心底苦涩,暗骂自己脑子不够聪明,这才走岔了路。
戏演的太久,演员跨过了一条界限,使得真情和假意变得含糊不清。
知道得越多,越难以脱身。
明明在最开始她接近他们,就只是为了获得他们的爱人之心和庇护。
去挖掘他们的秘辛也只是想着借此为钥匙打开他们的心防……
可随着深入纠缠在迷雾中,她的所言所行都有些超出掌控了。
乐正黎在这转瞬间就明白了赵烛衾的感受,她觉得烦闷,索性出声转移了话题:“除夕前,我会再想法子去见白蝉一面,你也不要泄气,或许转折就在下一个死角处呢。”
她轻轻呼出一口白雾,暖气氤氲,刹那就消失在了冷雪里。
路上有宫人隔着雪幕远远望见了身着素白袍服的国师大人,他们似心有灵犀般皆默契地背过身子面对着宫墙,垂首而立,不跟徊仙有正面对视。
徊仙的行动轨迹素来很有规律,大多是国师殿至常阳殿,偶尔是御书房或赵烛衾起宴的宫殿,很少会有其他例外。
所以宫人们通常都能避开出行的国师大人,但今日就是那个例外。
他们微弯着腰朝向宫墙,头颅压的很低,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了国师的背影上……还有走在他身侧的那个女子。
两人离得很近,袍角晃荡着贴住又分开,女子身裹狐裘,毛茸茸的立领挡住了她小半张脸颊,使人纵然有心窥视也辨认不出她到底是谁。
说是去宫门,实则徊仙压根没有去到那么远的位置。
在离宫门最近的呈御殿之后的宫道上,他就顿下了脚步。
乐正黎也跟着止步不前,她歪头看向他,不解地问:“怎么了?这里距宫门不是还很远吗?”
徊仙没有看她,视线依旧凝视着前方。
睫羽颤动,碎雪缓坠于眼下,又顺着滑下了他的脸颊,宛如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让乐正黎觉得空泛无一物。
之前她形容白蝉是一片死海,赞美徊仙是山中灵绛的深潭,可现在深潭下骤起风暴,无声蕴动着能毁天灭地的力量。
徊仙松开了她的手,喉结滚动着又停滞了片刻,才继续迈步向前。
寒风刮过,勾起他衣袍的下摆,打着旋落下,簌簌作响。
仅仅两步之后,变故横生。
一道刺目的光凭空出现,由宫道之下引出,似屏障一样向上铺展着拦住了徊仙的步伐。
这道光一闪即逝,快到仿佛是乐正黎眼睛出现了幻觉,再等她凝神静气去看时,就彻底消散了。
徊仙也看见了,他知道这是对他的警告,但他依旧踏出了第三步。
抬起的脚却始终落不下,他没办法走出下一步。
禁制阻挡着他前进,压迫着他向后退。
徊仙不肯就范,发了狠地僵持着,齿关紧咬无言对抗,额角渗出细密汗水,喉头的喘息也不自觉地加重了两分。
两厢对抗间,仿佛猛地窜出来一阵迅风,直直冲向了徊仙,缠住他的身体,唆使着衣袍胡乱飞舞起来。
他不肯退,疾风就推着他往后退。
乐正黎原本落于他几步之后,见此情形,不顾湿滑的雪地奔至他身边,“徊仙,我看见了!回来吧。”
徊仙没有说话,一向清冷温和的人此刻却大变模样。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腮肉,血腥气在口腔内蔓延,汗水落了一大片,衣袍缠乱,背云扬起又打下,像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
珠链断裂,玉牌斜飞,徊仙刚抬起手格挡在面上,死无全尸的背云迸溅出来的碎玉瞬间就划伤了他的手背。
鲜血涌出,劲风狂肆着将血腥气渡满了整条宫道。
乐正黎被风吹的睁不开眼睛,抓着徊仙的手也渐渐松开了,她心中惊骇,嘶声劝道:“徊仙,回来好不好?别坚持了,你会受伤的!”
话音将落,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掀翻了徊仙的抵抗,像是飓风起了旋,只消一次回击就能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徊仙哪里斗得过这气势,直接被逼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他眉宇紧蹙,偏着脸面色苍白地吐出一口血来,落下去的手臂垂在身侧,指尖无法停止地战栗着,从掌心到肩头都传出阵阵蚀骨灼心的痛麻之感。
乐正黎眼睁睁地看着他由反抗挣扎到归于沉寂。
恍如昙花一现,留有淡影,可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他衣袍凌乱,连一丝不苟的发髻都叫风给吹得歪扭,发丝攀附在他的脸颊和唇边,染了丝丝血渍。
他叹息一声,旋即转身往回走。
乐正黎跟在他身后,一时间也找不到话来安慰……
回到国师殿。
徊仙去更换衣物,乐正黎坐在椅子上捧着热茶啄饮了几口,入口微涩的茶水带着滚烫的温度滑进肚腹,终是唤回了一些温度。
她垂视着滚荡在瓷盏,有一片茶叶缓慢地舒展了身姿,于沸水中如一弯苍绿的小鱼。
等徊仙再次出来,他面上神情已经看不出丁点不妥。
在乐正黎身边坐下后,他先同她道歉:“对不住,刚才吓到你了吧,是我莽撞了。”
乐正黎听到这话,差点被一口呷入嘴里的茶水烫到。
她放下茶盏,“怎么可能怪你,明明是我最开始说的话太过冒失,才惹得你有此行径。”
“不怪你,是我自己动怒了。”
徊仙抿着薄唇,叹息吞回喉头,嗓音变得稍显凝涩:“我小时候也偷跑出去过,但能抵达宫门口,可现在……现在的范围居然缩小了这么多,虽然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变故,直面之际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失态了。”
乐正黎语塞,这下是真的连安慰的话都找不到了。
徊仙也不介意她的毫无动容,只絮说着:“禁制是逐渐收紧的吊颈之绳,悬在脖子上,迟早会将人勒缠而死。”
“不过也没关系,对此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比起枯槁如朽木的人生和看不到尽头的囚禁,死亡于我而言是幸事。”
他笑,笑容里满是无可奈何与酸涩。
乐正黎心里暴躁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她不想再面对这样的徊仙,因而又语不停歇地把昨日和白蝉说的话告知了徊仙。
等她说完后,徊仙淡淡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若他年后真的会入宫的话,那我就亲自见他一面。”
手背有一股热流浮出,他垂首看去,见是伤口又在流血,随手地擦了擦后问乐正黎:“此番出宫,你们遇到了危险吗?”
“遇到了,无面乱党和南疆同来行刺赵烛衾,在众生巷内乱战了一场。”
她停顿了几息,脸上隐约显露出两分愧意,“你赠我的那个面具,被我不小心遗留在了众生巷。”
语气里杂糅了明显歉然,徊仙听出来了,他扬着唇角笑了笑,“一个面具罢了,丢了就丢了。”
“丢了我会心疼啊!那般漂亮的面具……”
乐正黎痛心疾首地叹气,又在心底把梁丘珩砚来回骂了几句,拿了她的东西,竟也不想着还给她!
“你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一个吧。”
那个面具并非是特意给乐正黎做的,但她要是真的很喜欢,那他可以再做一个,做一个属于她的面具。
徊仙有大把的时间,反正也无事可消磨时光,自然答应得痛快。
乐正黎却摇了摇头,她说:“有那一个便是最特殊的,丢了就说明我与它无缘,哪里需要第二个再来填补它的位置。”
徊仙闻言,觉得她这话有些可爱。
他忍不住想笑,清隽眉眼微微收阖,殿内烛光透亮,倾泻着拢在他半张侧脸上,衬得五官越发神采英拔。
两人闲话,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乱七八糟的内容,乐正黎思绪不稳,东拉西扯到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说些什么。
徊仙也没怀疑,忧心着她是刚才被吓到了,所以才会言语杂乱。
又在国师殿滞留了一会儿,乐正黎便告辞离开。
徊仙听到她要走时,心口不免窒了窒,将手上的手背抵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处,明晰的痛感让他竭力压下了这种不正常的情绪。
长身立在丹墀之上,他目送着女子远去,恍然间觉得国师殿是这般寂寥……
如死水一般,只有在终止星来的时候,才会泛出轻微的漪澜。
扩开的波纹像被牵动的心绪,不受控且存在感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