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光之死
莲光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在这样寻常的一个夜晚。
当他看到青轶脸上流露出无比残忍冷漠的表情后,他真切感受到了命运对他的嘲弄。那一刻,他的思绪很自然地闪回到了初遇拂羽的那个夜晚。
王宅,空寂无声,腥气漫天。
而立在王宅围墙上的拂羽,宛如月夜下的女神突然降临,带着高傲和神秘,目光悠悠地注视着几乎满身是血的小莲光,两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刹那,拂羽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呢?
怜悯,可惜;漠然,还是欣赏?
莲光永远记得那一眼,长久以来,却似乎从来没有看懂过拂羽当时的目光。即将灰飞烟灭的这一刻,莲光觉得,他似乎终于看懂了。
拂羽看着他,目光流露出若有所思,嘴唇微张时,是在对着他叹气。拂羽初见他,就在为他的命运叹气,为他而叹气,因此,在那一刻,拂羽也彻底救赎了他。
接着,莲光跟随拂羽自愿回了野棠山。
然后,拂羽为莲光在野棠山里建了一座山间宅邸。他一日日长大,拂羽也越来越少出现。成为少年的莲光开始有了自己隐秘的小心思,他开始思考他和拂羽的关系,他想不出结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们的关系。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将拂羽当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的人。又因为拂羽不常出现,每当拂羽来看他时,莲光总是想尽办法,试图不让拂羽离开他。他像无赖一样缠着拂羽,大胆而直言不讳地诉说他对拂羽的喜欢;他也像孩子一样跟着拂羽,告诉拂羽他喜欢的东西和事物,毫无保留地诉说他对拂羽的依恋……面对拂羽,莲光总是疯狂而魔怔的。莲光觉得,如果没有拂羽,他很快就会窒息消亡。
但偏偏,拂羽有另外的目标,而这个目标跟莲光毫无关系。莲光只能眼睁睁看着拂羽一次次地离开他,一次次将他抛下……幼年的记忆如噩梦般再次开始纠缠他,莲光心理慢慢扭曲,变得像莽撞发泄的幼兽,他逃出野棠山,开始到处寻找那个将他卖到王宅的中年男人,仇恨的火焰吞噬了他,然而,那个中年男人却一次又一次戏弄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眼前逃走,到达成州捉妖司时,他早已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也被那个中年男人彻底激怒了,他又一次疯狂地屠戮了捉妖司内所有的人!
那是个起着薄雾的傍晚,当他看到自己的手再次沾满了鲜血,那赤目的红突然间让他清醒了,然后,他听到了迈得极轻的脚步声,拂羽穿过黄昏的血雾,又一次出现在了茫然无所归依的他面前,他心头一松,疯狂地跑着,很快就扑进了拂羽怀中。莲光记得,那一次,拂羽的表情非常的冷漠,而当时本就无所适从的他害怕拂羽会就此抛下他,所以,他选择了扑进拂羽怀中,紧紧抱住她,不让她放开他。
自那之后,直到成年,莲光再也没有出过野棠山。莲光十八岁那年,拂羽告诉莲光,她已经查清楚了莲光的身世,作为成年礼,她可以让莲光就此离开野棠山。莲光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他根本已经不在意他到底是谁,还有,他为什么会与常人不同了。但拂羽还是坚持告诉了他那个残忍的事实,因为他是半人半妖,所以出生就被遗弃了。也正因他与一般人不同,所以世人容不下他。如今他已成年,或许他可以为自己再次做出选择。
莲光为了拂羽,选择了成为妖。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无比欣喜的事,也是一件几乎不必做出选择的事。当拂羽用妖血为他“洗涤“的那一刻,他彻底获得了新生。
那时,拂羽看着他,像开玩笑般对他说:“阿光,做了选择,就不能反悔了。有的决定,或许你一辈子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不明白拂羽为什么这样说,但很快回答,“我不会后悔,我觉得,我必须和你成为同类。我离不开你。“
那时的他,说话总是直白而张扬。
而拂羽却总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内心像藏着某种诲莫如深的秘密,“那你就继续留在野棠山吧。不过,我觉得,总有一天,你还是会离开的。因为没有两只妖能够永远待在一起的。”
“不,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他热烈地向拂羽告白。
然而,拂羽对他的回应却仍是一抹再浅淡不过的笑,“是吗?那我拭目以待。”
如今,他却连最后见一见这抹浅笑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这一切都是拜眼前的人所赐!
莲光望向青轶,愤恨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针对我?”
“不为什么。你觉得你有继续存在于世上的理由吗?”青轶漠然威严地看着做着最后挣扎的莲光,仿佛盯着一个早就应该消失的人一般,“抑或者,你难道不觉得应该为那些死于你手的人赎罪吗?”
王宅,成州捉妖司,还有无数被你掳来野棠山的人,在这些人中,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因你的所作所为而陷入悲伤不可自拔的灵魂,他们日夜渴求寻回亲人,所受的煎熬折磨早已让他们的灵魂变得破碎不堪,你凭什么继续活着?
青轶每说一个字,施之于莲光身上的力,就更重几分,可莲光还是那样愤恨地看着青轶,听着青轶对他的控诉,牢牢地挡在他面前。
青轶看懂了莲光的挣扎,但是很显然,他并没有那样的耐心继续与他周旋,于是他毫不犹豫使出了对于莲光来说最致命的一击,“莲光,你若继续挣扎,或许待会儿,拂羽灰飞烟灭时,就会更痛苦!”
但莲光还是不甘心,也不愿意放弃,他看着青轶,最后愤怒质问道:“你为什么要针对我们?”你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安安静静待在野棠山?
“我说了,你们不配再活在世上!“
青轶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莲光终于彻底灰飞烟灭,消散在了夜空中。
同一时刻,青轶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而且很快就咳出了血,血染红了青轶身上的披风,青轶还是咳声不断,容耀想上前去扶青轶,被青轶伸手拦住。
青轶看着他手上洇红的血,脸上神情几度变幻后,终于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漠然。刚才,莲光消散的那一瞬间,他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让他憎恶至极的快感,那些疯狂因子在他血液里不停叫嚣,不停地刺激他,差点让他无法自控,直到咳嗽声让他清醒回神,他才慢慢平息了心中那股无名情潮。
“城主,你……“容耀不敢靠近青轶,可看着青轶的脸越来越苍白,他还是担心得不得了。城主怎么能不让他靠近呢?
青轶似乎察觉到了容耀的委屈,立刻低声安抚,“没事,你不必担心。”
“那我现在能过去扶你了吗?”容耀克制着抽泣,小心翼翼地看向青轶。
青轶点点头,容耀立刻飞奔过去扶住青轶,俯身一看,发现青轶的手也苍白得近乎透明了,映衬得他手上的血更加醒目。容耀很不争气地又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青轶听着容耀的抽泣,心却突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这个孩子,自小就跟着他,从不问他为什么十几年容颜不变,也从不问他为什么他的身体如此虚弱,他时而机敏活泼,时而沉静不言,一心跟着他,听他吩咐,为他做事,他不是他的影子,却似乎比他的影子更加忠实可靠。
“走吧。”
青轶虽然并没有感应到苏寐出事,但他很想立刻见到她。
或许见到她,他就不会那么快再次被那股快感裹挟,也不会失控之下冲动去杀拂羽。毕竟,拂羽不比莲光。
容耀扶着青轶慢慢离开了这个角落,而当他们彻底走出角落时,这片空气中,几乎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属于莲光的气息了。
苏寐在莲光曾经所居的小院找到方相时,她并不知道莲光已经灰飞烟灭了。但当她扶着方相走出小院时,她几乎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了山间宅邸的东方,然后,她沉默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方相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对执着救他的苏寐似乎有着强烈的好感,关心地问:“你……察觉到了什么吗?”
“没事。”苏寐低头,掩住了眼底的疑惑。刚才的一瞬间,她似乎察觉了强大妖力的波动,然后,她突然想到了被她留下来面对莲光的青轶。青轶与莲光的名字在她心中上下跳动了两下后,苏寐突然又冷静了下来。
莫名地,苏寐想起了方才青轶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青轶眼中的笃定,让她觉得她应该相信他不会有事。
“可那边……”方相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还是并没有问起其他人的踪迹。
苏寐淡淡回道:“有人会处理的。”
方相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心底一直的疑惑,“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救我呢?”他并不希望任何人为他冒险。
“无论是谁陷于野棠山,我都会救的。因为我是捉妖师。”
苏寐语气仍旧平淡,然而在方相听来,却很触动。他对苏寐又多了一份好奇,“但是,捉妖师不是只捉妖吗?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苏寐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沉默而严肃地看着方相,“你认为,我救你也是多此一举?”
方相语气有些低落,“我是一个不该被救的人。我应该要为我的懦弱付出代价。”
“难道你必须在野棠山付出代价吗?”苏寐突然想到了净瞳曾经一句的念叨,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够叫醒故意装死的他。那么,陷入自伤,自我感动的人呢?她觉得她也并不想去尝试。
“并不是。”方相挤出几分笑。
苏寐觉得对一个偶然相识的人也不该过多探问,只回了一句,“除非你从来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至于该救或不该救,应该由我来做判断,而不是你。
苏寐和方相刚走出小院不远,凌波就像鬼魅般突然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苏寐将方相往身后一藏,方相立刻识趣地退到了距离两人很远的地方。因为苏寐刚才最后一句话,他忽然醒悟,或许他的确并不应该自艾自怜,而是应该勇敢走出野棠山,去弥补因他的懦弱而犯下的错误。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要再让苏寐为他分心了。
方相的避开,对于凌波来说,似乎毫无触动。
苏寐的沉默,凌波似乎也毫不在意。
三人之间的气氛,着实有点微妙,又有点诡异。
仿佛藏于凌波身后,那个控制着凌波的人只给凌波下了拦截的命令,而忘了进一步的指示,但是,那个人真的忘了吗?
苏寐不能赌,她也不想赌。凌波不动,那么,主导局势的当然只能是她!苏寐再不犹疑,当下忽然高声叫道:“凌波!”
凌波对于苏寐的叫唤还是没有反应,如一樽没有感情的雕刻站在那里。
苏寐不动声色地继续。
“你难道忘了我吗?”
“你难道忘了一切过往?“
“还是说,你真的忘了在南宛发生过什么吗?”
当“南宛”两个字传进凌波耳中时,苏寐清晰地看到凌波眼中忽然快速闪过了一抹光,然后瞬间又恢复了死寂般的空洞。
苏寐心下崩着那根弦,一眨不眨地盯着凌波,一句又一句的质问,简洁有力,直戳凌波心伤。
“所以,你并没有忘,是吗?“
“那你为什么要来野棠山?“
“你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到底是谁害了我,又是谁害了你?——那个害了我们的人,就在野棠山,是吗?“
果不其然,当苏寐说出她心底的猜测后,凌波脸上突然泛起了激烈挣扎的表情,半晌后,她眼中空洞迅速褪去,仇恨瞬间占据了她的双眼。她像挣扎苏醒的复仇女神,仰天吼道:“我-要-报-仇!“
但苏寐知道,凌波此时仍然并未完全苏醒,她的举动和话语都是本能的应激反应。苏寐见状,立刻结印幻化出一把蓝色光剑,并将光剑迅速推向凌波,光剑散发的“镝镝”剑鸣,让凌波心神渐渐不再那么狂躁,眼中渐渐开始流露出除了仇恨外的其他情绪。
苏寐屏住呼吸,左手掌控着光剑,右手趁机使出一个结印阵法,将凌波牢牢困在原地,凌波下意识想要冲破阵法,开始挣扎反击,但苏寐知道,成败或许很快就将见分晓,于是,她不停地加固着阵法,不停地让光剑逼近凌波,身处阵法中的凌波犹如疯狂的困兽,反击得越来越激烈……
远远看着的方相几乎情不自禁地双手握成了拳,他默默祈祷苏寐一定不能有事。
苏寐听不到方相的祈祷,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阵中的凌波。她在内心里计算着那个时机的到来,事实也没有让苏寐失望,在光剑和阵法的双重夹击下,苏寐不久就见到了她预料的场景——一根被妖血环绕,透明的像白色丝线一样的蛊引,渐渐被苏寐从凌波身上逼了出来。而此前苏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根蛊引。
苏寐将蛊引拿捏在手中,凌波神智终于恢复。方相也终于明白,苏寐刚才其实是在救凌波。
然而,凌波彻底清醒后所说的一句话,却是对苏寐的质问,“你怎么可能知道南宛?”
“我只知道南宛。”
不知道南宛于你而言,到底多么重要。
也不知道在南宛,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更不知道在南宛,你是否失去了某个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
苏寐承认刚才她是故意误导了凌波,但只要凌波恢复神智了,那就值得。
凌波却根本没有再理会苏寐和方相,她迅速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消失在了两人面前,不知往山间宅邸哪个方向去了。
苏寐看着手中的蛊引,则陷入了沉思。凌波身上的蛊引,在野棠山,显然只能是拂羽所种。而拂羽会藏在那间竹林小院吗?
但苏寐不知,此时,在那间小院中,也是一副诡异的情景。
净瞳和辛柠像两座木雕立在院中,在两人面前的小亭中,拂羽斜躺在榻上,月光透过薄纱,隐约照着她的脸,让她看起来像处于某种朦胧的神秘幻境中。
“阿光……我早就告诉过你,两只妖是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
即便我们存有这样的想法,但必定会有出来破坏的人。这不,今天不都现身了吗?捉妖师,上古妖王,灵族的堕灵,不兴谷的人,还有那个……让你灰飞烟灭的人,他们来到野棠山,就是为了消灭我们,你为什么就不信呢?
“我愿意为你去挡住其他的人。”
当时,离开小院时,你这样对我说。你也曾说,你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你觉得与我成为同类,你很开心。然而,妖族其实应该对感到开心,抱有十足地警惕。因为妖不同于人类,不应该有过多的情绪。所以,我从不让自己开心,也从没有回应你的话。事实上,我对你并不好,也并没有多么在意你。阿光,你真的认为,为了我,灰飞烟灭,也值得吗?
而且,你偏偏遇到了那个人。
拂羽思绪辗转,忽然抬头,朝向宅邸东方,低低呢喃道:“阿光……你真的不应该就这么灰飞烟灭。”
做一只凉薄无情的妖,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