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为枯骨
正月初三,除夕的余韵还未完全消散。峭岄妖君夜骞忽然带着妖兵和连翘现身黄泉河对岸。随他一起现身的还有无言和撷云。此前,这两妖出现在不离城的目的终于显现。
夜骞要以连翘来交换婆娑妖狱中关押的妖,陌翃。
这天是苏寐第一次见到夜骞,也是苏寐第一次听到陌翃的名字。
江湖传闻,夜骞至今仍是前妖王莫顼最忠实的拥护者。五百年前他奉命留守妖域,没想到随前妖王莫顼去神缈之境的所有妖族,竟然没有一个逃出。留守的妖族也闻风而散。此后一百年,他以前妖王之名试图再次聚集妖族,重塑熔金谷妖族至尊的地位,然而最后,他却被滟妖叶荼狼狈地赶出了妖域。新妖王入主熔金谷后,他自建峭岄妖城与熔金谷对抗。至今五百年过去,夜骞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被赶出熔金谷那一刻的屈辱。
至于陌翃,苏寐却不知道到底是谁。
“他是莫顼手中最残忍的杀人工具,妖力高深,性情莫测,五百年前,莫顼其实就已对他十分忌惮,但他最终还是被婆娑妖狱抓了。”
抓陌翃那一战,三途司损失了多少鬼修,现场到底有多么惨烈,苏河心中依然记忆犹新。最后,还是血修罗神出手,将陌翃带回了婆娑妖狱。
夜骞想要用连翘换陌翃,这应该不是意外,而是一步步连环相扣的一个局。如果小年那一天,他及时去追回连翘,或许今天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到底是谁将主意打到了连翘身上?
除了三途司的人,又有谁知道连翘成为鬼修前的往事?
苏河不得不承认,他心底此时对于那个幕后谋划的人,非常愤怒。
河岸,气氛一片沉滞。
一片死寂中,还是孟婆先开了口,她凌厉一笑,脸上已带了七分沉凝三分肃杀,“峭岄城主,你四百年不出妖城,今日竟不请自来,来了我黄泉司,怎么不能先跟我这个主人打打招呼,就直言想换出关押在婆娑妖狱的犯妖?这是什么道理?”
“况且,连翘是我三途司鬼修,你们居心叵测地抓了她,依你们这般行事作风,又怎么敢在此放肆,让我们放了那个犯妖?”孟婆同苏河一样,清楚明白地知道,如果陌翃一旦被他们救出,将会在昔泽大陆引起多大的波澜。无论如何,这一关,她都得守好了。孟婆不相信,夜骞会冒险去淌黄泉弱水。
夜骞轻蔑一笑,并没有言语,无言却已十分乖觉地指使一个妖兵将气息奄奄的连翘押到了对峙的阵前。
众人一见到如同行尸走肉的连翘,就发现她体内的灵识正在慢慢消散,连翘分明已经毫无生意……
鬼修无魂无魄,灵识就是他们的意志,是他们唯一活下去的支撑。鬼修越强大,他的灵识就会越强,甚至可以脱离躯体的束缚。鬼修讲究的是修心,因此非常痛苦。孟婆几乎能想象连翘到底经过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孟婆心中也渐渐生了几分愤怒,她一向看不惯任何欺负了三途司的人,她厉声斥道:“峭岄城主,如果你再不放了连翘,我觉得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夜骞面无表情,满是阴翳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狠辣,“正好,本城主也不喜废话。”
话音方落,撷云强忍着肚子的不适将几个被绑着的活人推到了阵前。撷云低头回眸之间,愤怒地瞪向无言。他竟敢又一次威胁她做这种事,她发誓绝对不会再下一次了。
无言却根本看都不看撷云,而是殷勤地走到夜骞近前。夜骞低头瞥了瞥无言,无言立刻指使妖兵将那几个活人推向黄泉河边。
苏寐和苏河明白其用意,立刻出手,救下了那几个人。
无言阴恻一笑,看向撷云,撷云被迫向后挥手,很快又有妖兵押着几个活人走上前来。
对于夜骞冷漠无情的所作所为,苏河终于忍无可忍,“夜骞,你敢!”
夜骞蔑视地瞪着苏河,冷冰冰地道:“如果你不答应,这只是开始。”
苏河又岂不明白?夜骞仍然如以往一样狠辣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苏河故意暗示道:“我倒是不知道你竟对陌翃这么看重,曾经的你不是疯狂嫉妒他吗?莫顼可从来没有平等地对待过你们。”
苏河的话一下子戳中了夜骞的心结,夜骞的脸色如黑云席卷而过,顿时暗沉到了极点。
无言作为只有几百年修为的妖,并不知道夜骞和陌翃之间的往事,他眼中精光微闪,心中不自觉地又开始了盘算。
夜骞阴恻恻回击道:“苏河,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无回妖君俘虏你的事吗?沉沙是怎么样折磨羞辱你的,我也可以一件件尽数讲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苏河沉冷一笑,“我听说你讲故事一向不行,恐怕我们无福消受。”
夜骞又道:“那就放出陌翃!苏河,我不想与你继续逞口舌之争。“
苏河道:“你想怎样?“
夜骞目光移向连翘,阴沉着脸,没有再回答。
苏河明白,这是夜骞让他做选择。到底是选择以连翘换陌翃,还是选择救其他人,不救连翘,也不放陌翃?
以连翘换人,连翘能够获救,其他人也能救下,但会放出陌翃祸害昔泽大陆;而如果不以连翘换人,他们必定会竭力救被夜骞掳来的人,但苏河无法预测丧心病狂的夜骞到底掳来了多少人,他们又能救下多少人,连翘的命运也会变得未知,这里势必会发生一场大战。
而且,他也可能无法兼顾婆娑妖狱的情形,苏河担心夜骞还有后手。
“城主,冥君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三途司内,并未跟随苏寐去黄泉对岸的青轶和容耀此时正远远关注着河对岸正发生的一切。容耀话中有好奇,也有一丝很想知道答案的急迫。
青轶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缥缈,“我不知道……“
容耀却霎时明白了青轶的意思,这似乎要看苏姑娘之后做什么选择了。冥君的选择会影响苏姑娘的决定,而苏姑娘的决定,决定着城主之后的选择。
所以,一切现在还无法预料。
容耀识趣地没有再开口。
不一会儿,同样没去黄泉对岸的尹泱匆匆来到了两人身边。他似乎察觉到了三途司山雨欲来的危险局势,因而更加担心不知所踪的沈寞,可他又不知道该去问谁,只好向容耀求助。
尹泱不敢靠近青轶,他暗暗拉了拉容耀的衣衫,将他拉到了一旁,低声问:“你能告诉我,现在我该去哪儿找我师兄吗?“
“他不是在婆娑妖狱吗?“容耀还是说着众人皆知的推辞。
“可刚刚我……去了婆娑妖狱,他们好像不准我再靠近了。”
“哦,也就是说……”容耀眉头微动,试探着问,“又有人出来拦你了?“
“对,不是连翘。是另一个鬼修。“尹泱说起他的猜测,”而且,好像那个梦妖也在。他们甚至都不准我再靠近大裂缝了。我担心,梦妖会不会对我师兄又做什么?“
容耀见尹泱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安慰道:“不会,无论如何,今天绝不会。“
尹泱笑了笑,好像松了一口气。
容耀见状,立刻走回青轶身边。以婆娑妖狱现在的状态,显然不打算交换陌翃了。也就是说,婆娑妖狱的掌管者梦妖芳机已经做出了她的决定。
“城主,如果尹泱说的是真的,夜骞恐怕攻不进婆娑妖狱。“
“他们当然攻不进,不然苏河恐怕也不用做这个三途冥君了。“而且,三途司内还有血修罗神坐镇。这可是昔泽大陆仅存的一位神。
容耀到底还是看出了青轶眉间拂之不去的忧虑,“那城主担心的……还有变数?“
“当然,不到最后一刻,苏河也无法保证。尽管这里是三途司。“青轶话里仍有对苏河的介怀。
容耀不再开口。
三人静静地关注着对岸的情形。
忽然,容耀的神情一凛,身子几乎下意识地往前倾了过去。对岸,情形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妖族大多没什么耐心,刚刚被苏河揭了伤疤的夜骞自然也不可能有。夜骞失去了耐心,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仍然是让妖兵将那些活人一个一个推向黄泉来威胁苏河。
苏寐出手救下一波,夜骞又推出去一波;
孟婆救下另一波,夜骞冷笑着继续推出再一波;
苏寐和孟婆,还有净瞳光是救人,就变得应接不暇。
这一次,净瞳难得忍了下来,没有立刻怼夜骞。或许他也明白,现在能做决定的只有苏河。
苏河眼睁睁地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被夜骞不断推向黄泉,神情越来越阴沉。而后,事情就如苏河料想的那样,果然越来越糟。
还是有一个人,由于苏河施出的术法晚了一步,被妖兵毫不留情地推进了黄泉中,苏河目龇欲裂,瞪向夜骞,夜骞脸上却浮起一丝残忍嗜血的笑,苏河听到那人挣扎着向他痛苦求救,“救……救命……”
但很快,那人的声音就弱了下去。
慢慢传进众人耳中的是,那种血肉一寸寸被弱水腐蚀的“呲呲”声,以及血肉被彻底腐蚀完后,化为枯骨时的那一声最后绝命呼叫。
接着,声音戛然而止,痛苦开始疯狂漫涌。
然后世界好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样,陷入了彻底的静寂。
苏河双拳握得紧紧地,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苏寐更是愤怒交加,双手相握间,早已是结印的手势,自她手中也不断闪现结印的光芒。
夜骞意外地瞟向苏寐,苏河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伸手包裹住苏寐微微颤抖的手,同时也挡住了夜骞看向苏寐的视线。
苏寐沉怒而冷静道:“小叔,我一路捉妖,从不妄为。”
苏河欣慰笑道:“我知道,但今日,你不必。这里是三途司,我是三途冥君。这是我该担负的责任。”
苏寐又道:“我能够帮你,而且也有能力帮你。”
苏寐始终记得,捉妖辟邪是她的义务。夜骞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已经毫无宽宥的可能。
内心同样已经沉怒无比的苏河却微微一笑,“现在还没到那样的时候,你——”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候,灵识已经快要散尽的连翘却突然开口了,“冥君,我……已无意继续做鬼修,也无意继续留在三途司了。“
众人不由看向连翘,却见连翘依然眼神涣散无神,身躯虚弱无力地倚在羁押着她的妖兵身上,就像即将归入尘土的枯枝败叶般,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
苏河只一眼,仿佛就已看完了连翘一生的命运。他内心于挣扎犹疑中又多了一丝不忍,不由道:“即使你这样说,我也无法答应你。你是看守婆娑妖狱的鬼修,芳机她……不可能让你这么任性!”
况且,芳机她才刚刚失去烜炀。如何能够再失去你?
苏河依然清晰地记得,当连翘来到三途司时,他不过说了一句连翘无法成为鬼修,那个女人就冲他狠狠翻了一记白眼,然后越过他,直接冲到了血修罗神处,请求血修罗神给予连翘一个消解执念的机会。
芳机为了连翘,去“威胁”了血修罗神。他认识芳机数百年,除了烜炀,芳机只为连翘这么做过。更何况,她们还有在婆娑妖狱相伴二十年的情谊。
连翘目光中竟然渐渐有了焦点,她看向苏河,眼中却是一片空洞的平静,“可我……已经报了仇了……冥君,你还不知道吧?我在雷州已经报了仇了,我杀了胡宅所有人,那个狐妖隰白也被我分尸了,就像他曾经对我的亲人做过的那样……一段,两段,三段,我将他硬生生地斩成了三段……”
苏河敏感捕捉到了连翘话中的重点,他立刻问道:“谁让你去雷州的?”
“妖引……我收到了一片妖引……”连翘声音越来越弱,仿佛只是在强撑着说完最后一段话,“那片妖引告诉我……原来狐妖一直躲在雷州,伪装成人类生活……我说完了冥君……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你现在应该能够……理解我了……虽然你们为我取了连翘……连翘是……风热祛毒的良药,可是它还是祛除不了我心底的执念,我……命就像晏家被灭那天迟来……的雪花,现在该消失了……”
说完,再次出乎众人的意料,连翘竟然迅速推开了羁押着她的妖兵,然后飞快地跑向了黄泉。
苏寐目光蓦地凝住,她看到连翘仿佛真的像一片晶莹的雪花从天空飘落,然后无力地坠入了黄泉中。尽管她其实早已死在了二十年前命运翻覆的那一个夜晚。
苏寐未及时伸出的手久久地僵在半空中;另一个从三途司匆匆赶来,但最后也没来得及抓住连翘的人,则僵在了黄泉上空。
多日之后,苏寐终于再次见到了芳机,不料却是连翘化为枯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