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之心
何以杀不解恨,竟必须屠之?
苏寐听到青轶的话,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眼底也似乎染了一层阴影。
可青轶没有侧身再看她。
他的视线紧盯着那个从薄雾中走出来的身影,手中闪烁的金色越来越耀眼。
一瞬间,苏寐明显感觉到包围着他们的雾气开始迅速游走起来,黑雾涌起,傲若游蛟;再一瞬,那些黑雾仿佛又迅速蜕变成了一只臣服于妖王的妖族大军,气势汹涌地朝那个要杀他们的身影奔了过去!
没有千军万马奔腾之象,却有镝镝锋鸣响彻长空!
更别提此时黑雾遮日,万物回避的景象,眼前的情景让苏寐响起了野棠山结界中神出鬼没出动的妖王属下“伏甲”,也让苏寐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凝定不动的青轶身影。
纪姒尚能引整座山的水之精气淹没山中别院,更何况是……眼前的新妖王。
苏寐神色沉默地收回目光,很快注意力转向了那个面对强悍妖力的攻击,却仍在不停朝他们靠近的身影上。
那个身影……似乎是个灵族,可他身体里却没有灵族本源。
没有了灵族本源,也没有变成堕灵,那他到底算是什么?
苏寐正凝神思虑间,一道声音突然传进了她的内心灵海。
“寐寐,你没事吧?”
是净瞳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游刃有余。
苏寐立即以密音传信,“没事。你谨记,不要随意变化人形。”
“寐寐,居然有人想分而截杀我们,如果那个什么妖王没有好好保护你,我定永远与他不对付!”净瞳的声音举重若轻,仍然是平日傲娇张扬的语调,只是隐含了一抹被算计的愤怒和对苏寐的担忧。
苏寐启唇,不由瞥了一眼青轶,“他……”
“寐寐,我们今晚见!”许是察觉到了苏寐的犹豫不定,净瞳果断切断了两人的密音。
苏寐静立半晌,忽然淡淡地摇了摇头,接着,她便直接以结印幻化出蓝色光剑,蓝色光剑受苏寐回归神力滋养,早已不同往日,苏寐刚一召唤出,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至二人上空中间,一剑劈开了青轶与那个灵族的斗法!
“你做什么?”
青轶仿似立于云端之上,睥睨之势尽显,脸上未消散的戾气阴鸷而可怖,他这一句的确吼出了妖王的气势。
苏寐抬头看向青轶,没动,也没停下,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她没有回应青轶。
青轶脸上有一瞬的怔愣,但很快疯狂的戾气占据了他的脸庞,他眼底杀意迸现,苏寐仍然没动,但感受到杀意的蓝色光剑却倏地转向,飞快攻向青轶。
青轶看着那柄以苏寐神力幻化的光剑,手中妖力陡然大涨,蓝金相斗之势已然明显,黑雾结界中迅速被分化成两个空间,两股力量皆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搅荡着此间的风云,眼看非你死必我亡的局面不可避免——
忽然却有另一道强悍的力量穿透黑雾而来,与那两股蓝金之力迅速缠斗到一起,三方力量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最后的结果毫无疑问只有颠覆!
那道强悍的外来之力引领着蓝金之力冲向天际,借三方力量相斗引起的力量波动,终于拨云见日!
远处山势朦胧,夕阳坠垂之象已不可挽回,宛若某首笛曲的尾音,落寞萧索。
这时,青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反抗挣扎的神色,但他的手于袖中握成拳的短暂瞬间,他脸上的戾气中却又多了一抹偏执,他毫不犹豫以妖力一掌劈向来人,“你……这个懦夫!你凭什么插手我与她的事!”
来人一袭墨青衣衫,黑发半白,儒雅自持中带着几分仙风道骨,开口的声音中气内蕴,清透而响亮,“我……自然无权置喙妖王行事,但事在眼前,我又岂能眼睁睁漠视?”
苏寐一看便知,来人实力不日定可达到一代宗师级别。更何况,与他一起现身的还有风定池。
苏寐脑中很快浮现了一个名字,偃门霍羲之。
“漠视什么?青轶沉声喝道。完全好似妖族行事一样,放纵无忌。
霍羲之淡漠看青轶一眼,声音平缓而有力,“漠视人妖相斗,漠视你与她相斗,漠视你不经意间一念之差就要毁掉清池……虑及种种,我又岂能不出手?“
青轶无比冷漠地嘲讽,“人之臆想,果然无穷,且滑稽。“
霍羲之更加有力地反驳,“总比……一念之仁,也好过来日后悔。“
青轶唇角有更深的嘲意泛起,嗤笑道:“这天下,又有谁比得上你霍羲之的虚伪和假义!”
说完,青轶再没看任何人一眼,周身淡淡涟漪荡起的同时,身影瞬间消失了。
苏寐再看周遭景象,眼前哪里还有昨日她与青轶吃点心的亭子?本应是一池湖水的地方已经干涸裂开,使脚下土地早已变成了无水之地,可抬眼眺望,远处的山依旧,远处的清池城墙依旧……
苏寐不知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她只觉得,前几日她和青轶相处的那些情景消散得实在快了些。
物是人非间,竟只隔了一日。
谁也没想到,那个被苏寐的蓝色光剑强势劈开的灵族,就在这时,向苏寐发起了偷袭。
当苏寐感觉到一股杀意从身后向她袭来时,她蓦然回神,然而蓝色光剑却比苏寐更快,苏寐回身之际,蓝色光剑就以凌空之势狠狠将那个灵族压在了原地,但那个灵族并没有放弃,反而立即蓄积全身力量,不过眨眼,竟完成了以身化剑,那是一把闪耀着灼亮银红色的火之剑,这代表这个灵族的本源竟是黑渊银火。
灵族中,本源为火系的灵族极其罕见。焰英去世,留下的一小撮九味玄火已让韦管事能肆意玩弄人妖灵三族,更何况眼前灵族本源竟是黑渊银火。
传说中,黑渊银火乃是上古混沌时化开天地的力量之火,世间最初的火种。天地未诞生时,天地间是一片黑渊,而后有银火化开天地,混沌衍万物,人妖灵各自演化,凡世才渐现文明之象。
而这个灵族竟将他的本源炼化成了兵器。他即是剑,剑即是他!苏寐心中也不由一惊。
霍羲之和风定池亲眼见到那道身影竟化成了黑渊银剑,两人脸上也双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怎么可能?
但黑渊银剑已不容他们多想,它以来自上古的强横霸道之力已逼得蓝色光剑不停后退,同时亦在不停朝苏寐靠近。
苏寐竭力想稳住自己,但一触及到那股仿佛可以扫荡天地的力量,也不禁心生凛然,步步后退。
苏寐清楚地记得,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远远凌驾于她自身实力之上的绝对威压。
没有人注意到,已经回神的风定池此时却忽然抬头,朝天际看了一眼。
接着,他果断收回目光,抽出背上的墨色油纸伞,顷刻间人影已挡在了黑渊银剑和苏寐的蓝色光剑之间。
霍羲之飞快看向老友,风定池立刻毫不犹豫说道:“你……快点带她走!”
“那你呢?”
“我?”风定池傲然一笑,“我与他到底是同族,灵族不杀同族,而且你们没人能抵抗得了黑渊银火!”
霍羲之心知这也是他无法插手的事,他怅然一叹,应道:“好!”
风定池得到了老友的承诺,调转目光看向那柄黑渊银剑,然后,于一片静默中,双手以施法之势,慢慢开启了手中的墨色油纸伞。
随着油纸伞的转动,周遭所有一切迅速被吸了过去,一时间,此地的风云再被搅荡,飞沙走石转瞬便凝成了一堵丈高的结界之墙,逼得苏寐和霍羲之步步后退,直至退出数丈之远,那些飞沙走石才叫嚣着远去。
等到一切散去,苏寐和霍羲之匆匆抬眼,风定池和那把黑渊银剑早已匿去了行迹。
苏寐急躁,转头便问:“慈悲先生,他到底做了什么?”
霍羲之却沉默地朝前方看了许久,才道:“谁知道呢,他们都是灵族,灵族的事,你觉得我们能插手多少?“
声音冷漠,语气却是如此隐忍克制。
苏寐望着第一次见的霍羲之,一时不知这到底是她的错觉,还是人性本来就是如此的复杂。
摩海崖内不分四季,不分白昼。
李合璧来此,已不知盘桓了几日。因为据潮物阁下人讲,韦管事还不确定是否见他。所以,他只能在此静待。
李合璧没有想到,不久前,一阵颤动过后,韦管事却主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摩海崖以灵力维系空间稳定,李合璧猜想,那一阵颤动可能受外界影响,因此韦管事的来访应该事出有因。
然而,韦管事在出现后,却没有理他,而是径直在棋盘旁坐了下来,开始了一个人的对弈。
如此,半个时辰过去。
韦管事没开口,李合璧也没出声。
在这个崖边的小亭里,沉默仿佛就要一直延续下去。
如果李合璧只是出于好奇来到摩海崖的话,但是,他并不是。
李合璧看了一眼棋局,韦管事刚刚走了一步意外之棋,致使棋局出现了意料不到的变化,也使得棋局胜负更加扑朔迷离。
李合璧指向棋盘某处,挑了一个自以为合适的时机开口,“此子看似游离于所有人之外,但他的动向,显然还会导致变数发生。“
韦管事闻言,看了眼棋局外围,终于抬头看向李合璧,眼里带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意,“可若是他没能平安见到他的主子呢?又或者,他的主子其实早就知道你来了摩海崖?“
韦管事话中之意如此明显,李合璧眉头微动,立刻追问:“他的主子……是谁?“
“我只知他是流风城主。“
“李青轶……他为什么会调查我的行踪?“李合璧眼中闪过一抹讶然。
韦管事不置可否,没再开口。
李合璧陷入沉思,从他微垂的面容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自然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韦管事唇边倏地闪过一丝冷笑。
沉吟半晌后,李合璧带着些许试探,再次开口,“韦管事,不知我所求之事,韦管事今日能否给我一个答案?“
“哦,世子不关心流风城主为什么关注你的行踪?“
李合璧摇摇头,“我只知道,我与他未有囹圄。而且,我所求之事,才是我心中最为急迫之事。“
“我听闻,为了此事,世子去年就已离家,去过许多地方,其中包括三途司,显然在那里,都没人帮世子。我想知道的是——”说着,韦管事脸色骤然一沉,声音也带了毫不掩饰的冰冷,“世子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能够帮你的?”
莫名的压力在亭中散开,不料李合璧身子没动,脸上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他收敛了眼中之前故意泄露的那丝急迫,不慌不忙地回应道:“韦管事是觉得我窥探了您的秘密吗?”
“难道不是吗?”
韦管事看着镇定自若的李合璧,冷笑更甚。惹得多方人马追杀,这其中既有人也有妖,但这位曜州世子楞是神出鬼没地消失了几个月,最后还丝毫不惧地走进了摩海崖,眼前这位岂是这么好对付的?
“只要韦管事答应帮忙,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第三个人知晓。”
韦管事冷哼:“第三个人?若世子此话不是玩笑,那么,世子应当先去杀两个人。“
李合璧眼中幽光闪过,急迫问道:“他们是谁?“
韦管事却冷笑着负手站起,转身就走。
“世子,若你先去杀了他们,那么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或许就可以谈合作了。算是个友情提示,他们其中一人,此时正好来了清池。“
那一天,苏寐和霍羲之久久没有离开,直到夜彻底暗下来。
那是一个惨淡暗沉的夜,黑云掩月,万里无星。
苏寐不知道该同霍羲之说什么,索性便不开口。旋即又想起,为了方相,霍家即将有人来清池,这个消息还是青轶告诉她的,心情不免生出几分烦躁。
霍羲之似乎察觉到了苏寐的心绪难宁,也并没有打扰她,直到前方西侧天空忽然闪过了一抹流星似的光,霍羲之心头猛然一震,急忙同苏寐告辞。
“苏姑娘,我为了方相而来,必须先去探一探他的情况。”
苏寐也看到了那抹光,她还注意到那抹光坠下的方向似乎正是无心鬼窟的方向,苏寐猛然意识到不能再耽搁,忙道:“您请自便。我也必须去找我的同伴了。“
“那好,苏姑娘不必格外担忧。那个……灵族,其实是灵族怪人,风兄曾同我讲过,他叫书卿白。“
灵族多以本源所系为名,这个名字还真有点奇怪。
霍羲之说完了想说的话,人影如一阵轻烟在黑夜中慢慢远去。
苏寐急忙回神,正欲离开,忽然之间,却又停下了脚步。
面前虚空处,青轶的身影慢慢闪现。
依然是一袭厚重的黑色披风,脸色苍白赛雪,唇色惨淡无比,就像苏寐最初认识的流风城主,刚刚控制住他的戾气与偏执此时已荡然无存。
他一开口,语气也透着几分虚弱,“你放心,我已让人探查出了方相在潮物阁的位置,此番霍羲之前去,不会费很大周折。“
苏寐犹豫片刻,还是只问了这么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你……为什么要再次现身?“
“书卿白他……”青轶原本说得急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放缓了语调,解释道:“五百年前,害过你。”
“五百年前?”苏寐眼中闪过一抹怔愣。
青轶咳嗽着点头,话语里并没有掩饰恨意,“也许没有人会想到,五百年前,灵族竟然会出他这样一个怪人。“
苏寐似乎恍然明白了几分,青轶那时的失控,她问道:“他做了什么?“
青轶却忽然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一个转身,身影消失了。
苏寐下意识快步上前,也没来得及留下他。
茫茫黑夜下,徒留下苏寐一个人。
苏寐没有开口,没有质问,在原地静立半晌,果断地转身,飞速奔向清池城。
直到苏寐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那处高高的山岗上,青轶的身影才再次显现。
他捂着胸口的心痛,看着那个在黑夜中快速奔袭的纤细影子,痛彻心扉地呓语道:“我怎么敢告诉你,陌翃竟将他藏了五百年,只为了有朝一日用他来对付我;我又怎么忍心告诉你,书卿白是灵族怪人,也是个炼兵器的天才。五百年前,莫顼便是用书卿白所炼制的弑神锥,令你陨落的……“
青轶说着,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心中的悲痛,蜷缩着身体闪了闪,幸好从椘泽赶回的容耀大步跨上山岗,及时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