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记忆
“韦管事,我不会成为暗棋。”
当苏寐再次将这句带有宣告意味的话说出时,韦管事的回应也变得更加简单粗暴。他将手中把玩了片刻的几枚黑棋重重砸入棋盘,唇角微动间,九味玄火再次被释放,整个棋盘眨眼被烈火吞噬。
苏寐看着转瞬便成灰烬的棋盘,其中的威慑意味,她当然已经明白。
棋子没用了,就会被无情摧毁!
但苏寐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依然平静道:“韦管事,说到底,我与你的私怨源于无言。若我没记错,昨晚,是韦管事在洞中因为方相,放了无言。”
九味玄火在黑灰中继续贪婪吐着火信,自结界之外传来的震动也还在继续,明明依旧嘈杂动荡,亭子四周,却忽然莫名静了一瞬。
之后,苏寐才见到韦管事回转过身,顶着一张越发冷酷阴鸷的脸,问她:“你的意思是,如果昨晚我不因为方相放无言离开,你绝不会让他走出无心鬼窟?”
“是。”
苏寐长身直立,神情淡漠,一派平静。
韦管事猜不透苏寐所想,将心中怒气压了压,仍旧静静地看着苏寐。
苏寐迎上他的目光,道:“如此,韦管事与我,或许就可以继续谈一谈昨晚的事了。”
“这么说,这是你与我继续谈昨晚事的前提?”韦管事神色更加晦暗难明。
苏寐道:“依韦管事看,我需要放过一个利用潮物阁试图杀我的人吗?”
苏寐并非在赌,她说的是韦管事也无法反驳的事实。
她还不知道韦管事与她定下三日赌约的目的,但话语的主导权,她要拿回来。
半晌,韦管事用无比残忍的语气说了五个字,“的确不需要。”
苏寐不动声色,立刻道:“韦管事觉得我昨晚无意偷听了你与霍门主的谈话,那么我也送韦管事另一个秘密作为交换。”
“什么秘密?”
“韦管事听听,不就知道了?”
当苏寐从怀中拿出魄元镜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韦管事的双眼似乎又沉了几分。
苏寐迅速施法,让镜中痕迹显现。
白锦和夜骞的一众手下很快出现在镜中,苏寐奇异地看着众妖簇拥着白锦的样子,心中微讶。
白锦却一副好似等了许久的不耐烦的样子,抢先开口,“韦管事,接下来,由我来说。”
白锦一副直接告知的语气,自然令韦管事脸上的神情更加阴暗不明。
但白锦仗着她被困在魄元镜,根本不在意,她挑了挑眉,便似笑非笑地道:“韦管事,其实这个秘密,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奈何……我怎么也不能出卖我的救命恩人,但如你所见,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偏偏就要说出来!”
白锦这一番话显然意在试探韦管事的态度,话音刚落,见苏寐忽然朝她看了一眼,立即直奔主题,“这个秘密,与十年前的焰英有关,韦管事仍然没有兴趣吗?”
“你知道什么?”
韦管事此刻犹如一只即将露出利爪的狮子,越平静越沉怒。
白锦微垂着眼不知朝哪儿看了看,很快便抬起头,收敛了语气,一脸认真道:“韦管事,十年前,焰英离开后,中途转回,传信让你的未婚妻阮奚去见她,那封传信并非出自焰英,你未婚妻最后见到的人也并不是她。”
说完,白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还记得,她最初知道这件事时的震惊。也是从那时起,她看韦管事时总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十年前,韦管事根本与潮物阁毫无关系,他以教书为生,他有挚爱的未婚妻,他待人温润平和,邻里乡亲都尊敬地称他一声“韦夫子”。
直到那一天,他的未婚妻阮奚收到焰英的传信,独自去见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在同一天傍晚,潮物阁忽然出动,一把火烧了韦管事和阮奚所居住的村庄,留在村子里的人无一幸免。
只有在外寻找阮奚的韦管事,侥幸逃脱。
后来,韦管事葬了阮氏全族后,便只身入了潮物阁。
白锦不知道韦管事阮奚和焰英的关系,但十年前悲剧的根源似乎的确源于焰英。
而韦管事恨焰英,潮物阁人人尽知。
“那个人是谁?”
韦管事的话将白锦的思绪拉回,白锦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是王禄。”
并不是很意外的答案,苏寐目光不由转向韦管事。
却见韦管事的脸上除了蓄积的滔天怒气外,似乎多了一丝隐隐的哀伤,他握着拳,戾气满满地说道:“果然是他,我竟然让他多活了十年!”
白锦微顿,“或许……是他让你误以为是毕丘。”
毕丘,潮物阁的上任阁主,与王禄同为妖,两妖关系亲密。据说,在韦管事上位的第一天晚上,毕丘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至今杳无踪迹。
“他们……都该死!”
伴随着韦管事仿似毁天灭地的一声嘶吼,潮物阁檐角挂着的青铜铃铛忽然开始疯狂响动起来,不到片刻,闻声而至的“暗棋”便将崖边亭子四周全部包围了。
苏寐在“暗棋”中也看到了宣琤,他同所有暗棋一样,双眼空洞而暴戾,像极了从地狱逃出的恶煞。
苏寐没动,韦管事双眼森寒地盯了苏寐一眼,“让她继续说。”
白锦却飞快地向苏寐使眼色,说什么?都说完了!怎么办?
苏寐微皱起眉,脑中回想起昨晚白锦向她提议时,志得意满的样子。
所以,她这是根本没想到接下来的事?
苏寐蹙眉看向镜中,却见白锦根本不再与她对视,刻意回避得十分明显。
苏寐没给自己太多迟疑的时间,抬起头,看着韦管事,直接道:“她说完了。”
韦管事嘴角残忍一笑,“可我并不满意这个秘密,我和你的私怨似乎多添了一笔。”
这一次,面对潮物阁内所有的“暗棋”,你还能逃脱吗?
苏寐摇摇头,表示她不会再逃,接着,才似自嘲道:“我也没想到,她在王禄身边十年,竟然只查到了这样一件事。可见她确实没什么本事,王禄也没将她放在眼中。”
韦管事却似乎看穿了苏寐,“你在为她求情?”
苏寐没承认也没否认,半晌再次摇摇头,只道:“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用一个秘密来换另一个秘密,那样我们的私怨恐怕永远也算不清了。而且韦管事你也应该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听白锦说……”
“——所以,你应该亲自去看!”
苏寐根本没想到,容耀会出现在潮物阁。
当他的声音从“暗棋”后面清晰传来时,苏寐脑中快速闪过了青轶的影子。
“暗棋”没得到命令,没给容耀让开路,直到韦管事转过身挥手示意,容耀抱着净瞳的身影才渐渐出现在苏寐视线中。
净瞳一见到苏寐,双眼一亮,挣扎着想从容耀怀中逃中,然而不过片刻,却又乖乖缩回了容耀怀中。
苏寐有点奇怪,但见他没事,于是放下心来,将视线移向容耀。
容耀只对着苏寐点了点头,便将目光转向韦管事,似强调道:“韦管事,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应该自己去看看。”
韦管事看出了容耀是个普通人类,便没说话。对于任何敢到他面前故弄玄虚的人,这么多年,他早就不会给予任何眼神,直接交给“暗棋”,是生是死,自然听天由命。
韦管事也打算这么处理容耀。
但就在韦管事准备向暗棋下达命令时,容耀忽然伸出指尖,不慌不忙朝崖上虚空处轻轻弹了弹,顿时,巨大涟漪携着翻天覆地的气势仿佛从时空另一端袭来,不等所有人和妖反应过来,涟漪所形成的滔天旋涡已将崖边所有人都吸了进去,包括在暗中窥伺的王禄。
时光回溯之法是真正逆天而行的术法,也几乎是昔泽大陆的禁术。苏寐不相信容耀能扭转时空,将他们所有人带回十年前,当被卷进旋涡中时,她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是青轶的影子。
还有,青轶到底为什么要让容耀这样做?
但睁眼的瞬间,苏寐就知道她错了。
容耀的声音很快在苏寐耳边响起,“我并没有将你们真正带回十年前,这只是一个人的一段记忆。”
容耀话留一半,显然是刻意为之。
苏寐点点头,并没有多问。
这到底是谁的记忆?只要她留心观察,总会露出端倪的。
已经蓄了几分力气,精气神渐渐缓和过来的净瞳却又开始了嗤之以鼻的抱怨,“这又是那个……什么什么妖王的主意吧,我就知道,他让你把我带走,没安什么好心。”
容耀眉头一动,正欲回答,不料,苏寐却抢先问道:“是你们……救了净瞳?”
“救什么救?分明是他们妖族内部的事牵连到了我,害我……”说着说着,净瞳感觉浑身又开始疼痛起来,说话的气势也慢慢弱了下来,“害我受了无妄之灾,我才不感激,一点都不感激……”
容耀本就有点担心青轶的状况,此时心底也憋着气,被净瞳的话一激,也毫不客气道:“不感激就不感激,你以为谁稀罕?我还劳心劳力地抱了你这么久,接下来,你自己走。”
说完,容耀将净瞳顺手往地上一放,向前一迈步,人已抢先往前走了。
净瞳见容耀离开,连续不停地在原地暴躁地转了好几圈,赌气地冲着他的背影嚷道:“我离了你就不会走吗?少看不起本妖王!本妖王虎落平阳,你今日丢下本妖王,本妖王让你以后再也靠近不了!”
这一来一往,一人一猫竟真杠上了。
容耀在前面走着,净瞳在后面追着,几乎都忘了还在原地的苏寐。
苏寐为这一人一猫赌气似的争吵难得皱了皱眉,看见净瞳追着追着速度便慢了下来,立刻上前几步,将仍旧气鼓鼓的净瞳抱进了怀中。
净瞳刚一窝进苏寐怀中,瞬间就变得委屈起来,“寐寐,你看看那家伙,我能真不记得他们救了我吗?他竟然真的把我丢路边了,我以后再也不让他抱我了……”
“那是你的事。况且,还是等到你们都消气,再说吧。”苏寐看着容耀的背影,劝慰净瞳。
“哼,等出了这里,再说。我现在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即便他身上有妖王赋予的妖力,他又能维持这个幻境多久?”净瞳想着又变得得意起来,“到时候,他还不是要来求我。”
苏寐将净瞳的小心思看在眼里,故意问:“如果他求你,你会帮他吗?”
净瞳瞥了一眼容耀忽然加快脚步的身影,极其傲娇道:“那要看他求到什么程度,我才不会轻易原谅将我抛下的人!”
两人说到这里,非常有默契地停止了交谈。
然后,苏寐抱着净瞳,也加快脚步,跟在了容耀身后。
十年前的清池城,同十年后几乎没有任何的区别。街上的人流不多,行人的神色也大都沉默麻木。
苏寐跟在容耀身后,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却发现容耀的脚步越来越快,他似乎在找什么人,也似乎是怕错过什么人。
苏寐跟着他穿街过巷,经过出城的城门,又走过了一段官道,然后自官道拐入一条山道,似乎向城郊的某个山村而去。
山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但容耀行走的速度仍然很快。
苏寐不得不也保持着相同的速度,直到来到一个岔路口。
苏寐看到,一条小青蛇从草丛中快速爬出,即将缠上少女的脚踝时,容耀迅速上前,捉起小青蛇,甩进了远处的湖水中。
少女听到响声,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险境,她惊魂未定,却连忙向容耀道谢。
苏寐注意到少女有一双波光盈盈的眼睛,眼里仿佛流淌着潋滟流光,衬得她整个人极为温柔动人。
苏寐看着那双眼睛,不禁微怔。
再抬眼向前看时,却见少女已经与容耀道了别,独自向前走了。
走过岔路口,再经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的另一边,古树环绕间,有几抹炊烟从树林中渐渐升起。少女所要回去的地方,似乎就是那飘着炊烟的村子。
少女并不知道容耀还跟在她后面,她也没有察觉苏寐跟在容耀后面。
这一段路也并不是很长。
因此,没过多久,苏寐就明白了容耀所救的少女是谁,也知道了容耀为何会带她走这样一段路。
村子前,有两个人正在等着少女的归来。其中一个正是十年前的韦管事;至于另一个人,与韦管事隔着一段距离,背着包裹似乎正准备离开,她微笑地看着归来的少女像蝴蝶一样欢欣地扑进韦管事怀中,直到两人不好意思地分开,她才上前拉住了已经羞红了脸的少女。而她看向少女的眼里,既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不舍。
苏寐记得,那张脸,她曾在无心鬼窟中见过,正是焰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