椘泽纪晏
苏寐脑中迅速闪过了白锦的话,“焰英离开后……传信阮奚……但她却再也没有回来”,毫无疑问,此刻眼前,焰英牵着手的少女就是阮奚。
苏寐迅速朝四周搜寻,果不其然,在一棵古树后,苏寐发现了韦管事,十年后潮物阁的韦管事。
他一手扶着古树,一手紧紧地握成拳,整个背影显得克制而隐忍。也许他正在劝诫着自己,他不能在十年前的自己面前现身,更不能吓到阮奚。
但他真的能够忍住吗?
苏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背影,忽然眼前一闪,她猛然发现她又回到了清池的大街上。
容耀就在苏寐身边,但他并没有过多地向苏寐解释,只道:“我们不能有任何的大意,十年前,他是韦应钧韦夫子;但十年后,他只是夺了焰英九味玄火的潮物阁韦管事。”
潮物阁专做性命买卖,人、妖、灵皆不例外,都只是潮物阁的货物。
苏寐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容耀的提醒。
一直窝在苏寐怀中闭眼休息的净瞳这时忽然却道:“很显然,这不是焰英的记忆,也并不是韦管事的记忆。”
还有阮奚,这也并不是她的记忆。
但苏寐知道净瞳开口,其实是想容耀来答,因此并没有接话。
谁料,容耀却只甩下一句,“你可以继续猜。”
接着,便同先前一样,独自朝前走了。
净瞳平白惹回了一肚子气,再次冲着容耀的背影不服输地道:“继续猜就继续猜,本妖王岂会猜不出来?”
苏寐又一次感觉额头忽然抽了抽。她叹口气,抱着净瞳开始在街上穿梭。
但这一次,苏寐却再也没有遇上任何人。
入夜后,容耀带着苏寐又一次出了城,然后直奔城郊的另一个方向。
苏寐隐隐记得,王禄那座金光闪闪的山中别院就在前方不远。
不多时,容耀果然在别院前停了下来,但别院牌匾却不同于十年后,也没有闪瞎眼的鎏金狮子,借着几分月光,苏寐看到牌匾上是普通的两个大字“毕府”。
似乎担忧着什么,容耀再次利用术法,让他们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府中的某间房内。
容耀小心翼翼推开窗户,隔壁房间内,两个人交谈的声音清晰传了过来。
“……焰英她到底离开没有?她不走,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接近那个姓阮的小娘子?”这个声音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恶心油腻,充斥着一股嚣张跋扈的蛮横与傲慢。
“我觉得,应该快了。就算她继续待着,恐怕也待不了几天了,你先消消气。”这个声音,苏寐很熟悉,比起十年后的精明圆滑,有一种故作又刻意的讨好和虚伪,正是王禄。
“……看来椘泽的争夺越来越激烈了。”那个嚣张跋扈的声音犹疑了片刻,然后毫不客气地命令道:“你给我好好盯着,知道吗?椘泽离潮物阁这么近,姓纪的身上带着司职神的东西,怎么能落入其他人手中?我肯定是要见机夺一夺的,你得时时刻刻关注椘泽那边的动静!”
可王禄却一直没有回答。
那个声音很快就不耐烦了,直接质问:“你想什么呢?为什么不回答我?”
王禄这时似才回过神,忙讨好道:“阁主,我在想,这一次,焰英恐怕还是要到椘泽去的,如果她去了,阮小娘子身边就只剩下了她那个未婚夫韦应钧,不如……”王禄故意拖着语调,显然是想另外那人自己衡量。
“不错,你说的对,姓韦的那小子就直接抓进潮物阁卖了,而阮小娘子……”苏寐清晰地听到那人舔舐舌头的声音,伴随着一阵□□。
王禄的声音多了一丝殷勤,还有几分故意的为难,“可如果椘泽那边恰好……”
“椘泽那边,你得给我死死盯着,有事你先顶上!”
王禄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顿了顿,便笑着低声接受了,然后,迅速打开门,离开了房间。
随着那一声关门声响,夜与日已然转变,苏寐眨眼一看,果然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苏寐见容耀沉默地看着她,便知他有话要说,只是心中依然有所顾忌。
半晌,容耀才犹犹豫豫地道:“城主说,这一切源于椘泽之乱,但是……”
一阵疯狂的奔跑声向他们飞快奔来,打断了容耀的话。
下一刻,苏寐只觉眼前身影一晃,容耀已被人狠狠撅住,连脖颈也落入了那人的手掌之中。
韦管事双眼泛着不正常的赤红,整个人比之前更加阴狠邪气,他使劲地掐着容耀的脖子,“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是要让我亲自看看吗?你现在又做了什么?”
容耀呼吸渐渐急促,他好不容易将韦管事的手推远了些,这才喘着气道:“难道……你想亲眼……见到她遇害吗?你又……改变得了什么!”
“我不奢求改变,早就不奢求了……”韦管事语声更加沉凝,“但你万万不该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望!所以,你去死吧!”
韦管事试图用九味玄火焚烧容耀,但九味玄火却并未燃起。
苏寐立刻明白过来。这里终究只是某个人的一段记忆。
记忆已成过去,不会被任何人或事更改。
无法燃起的九味玄火似乎让韦管事的情绪恢复了几丝清明,他倏地甩开容耀,容耀趁机抚着自己的脖子走近苏寐,拦在苏寐身前,双眼却看着韦管事的身后说道:“接下来的事,不如你去问他吧。”
苏寐料想王禄应该一直就在旁边窥视着事情的发展,此时见王禄出现在韦管事身后,也不觉意外。
而韦管事在转身看到王禄的那一刻,似乎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过去旧事虽还未完全被揭开,但王禄所作所为已不难猜想。
所谓恩怨情仇,似乎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是——你。”
韦管事没有见到过阮奚最后的样子,但他此刻想象她最后的无助,已恨不得将眼前的王禄撕个粉碎。韦管事任恨意渐渐漫涌,又一次全然占据了他的内心。
王禄竟然微微笑了笑,举止之间还保持着几分商人的气度,“是我。”
“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潮物阁是吗?”
“韦管事说的是。我无时无刻不想成为潮物阁主,但偏偏——”王禄微笑一凝,眼中的贪婪再也没有丝毫掩饰,彻底显露出来,“十年前,有个绊脚石毕丘;十年后,便是你韦管事。”
“你怕九味玄火。”韦管事几乎肯定地道。
王禄继续微笑摆手,“又有谁不怕呢?韦管事用九味玄火烧死了那么多人,你最懂得掌控九味玄火的妙处。”
韦管事唇边也露出了一抹残忍嗜血的笑,“所以,你也想得到它。竟然有人认为,你十年蛰伏,是真的想为毕丘报仇。”
“毕丘贪婪好色,与我又怎么能相比?”王禄话里充满了对毕丘的轻蔑。
也或许,王禄刚才见到了那一幕,他知道韦管事现在无法使用九味玄火。
苏寐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有股一触即发的焦灼。
她不由朝四周望了望,并没有看到王禄的手下或者潮物阁的“暗棋”。但这里也不应该是眼前两人解决仇怨的地方。
苏寐想了片刻,正当她准备动作时,一个声音忽然自空中雷霆响起,“大胆小人,竟敢擅自窃取他人记忆,还不给我速速滚出去!”
那声音如炸雷响起,震得人鼓膜颤栗不已。
倏忽,一阵狂风从天际席卷而来,人力自然不能与天相抗,苏寐再次不得已被狂风卷出了记忆幻境。
依稀是清池城外某个山岗,日头当空,烈日灼灼。
苏寐侧目远眺,发现隐约可以看到邻县方向天空的异常。苏寐虽没问,但她知道没现身的青轶定然是被什么事缠住了。
苏寐心绪蓦然变得复杂,一时怔住。
直到她看到了那个背向他们,站在山岗上的瘦削背影,苏寐立时回神,慢慢向那人走了过去。
或许因为进出幻境,魄元镜意外跌落在了那人身后。苏寐走过去,拾起来,还没站直身体,便见到那人右手拿着一壶酒,极快地转过了身。
那人一袭青衫,神情落拓,眉目间仿佛蕴结着沉重的心事,但他手上的一壶酒,他喝酒时洒脱不拘的动作,却又为他增添了几分疏朗毫阔的气质。
“你……”那人想了想,果然开口非常直接,“你们为什么要去偷他人的记忆?”
“我们想知道,椘泽的事。”
苏寐不知道青轶让容耀将他们带入那段记忆的真正目的,但她现在已经明白,韦管事的前尘旧恨与椘泽有关,王禄的蛰伏谋算也与椘泽有关,若要解决潮物阁的事,显然也需要从椘泽入手。
而苏寐肯定,眼前这个看似落拓的中年人,或许就是青轶想引来的人。
“说话直接,够爽快。”话虽这样说,但中年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依旧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只在喝酒的间隙对苏寐道:“但可惜,你们找错人了。十年过去,清清楚楚知晓椘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都死了。”
中年人话里听不出任何的哀婉与伤心,但苏寐却还是坚持道:“我却相信,总有活着的人知晓一切。”
“所以,你们想听我说?”
中年人的目光从苏寐身上移开,一一扫过容耀和韦管事,最终停在王禄身上。
王禄身子似乎一僵,迅速侧身,躲开了中年人的目光。
中年人便笑道:“你看,这里有人也不想听任何往事,他心虚得很啊!”
苏寐敏锐地听出了一个“也”字暗含的意味,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魄元镜,不再开口了。
自从白锦不再开口后,她待在镜子里似乎一直很安静。
中年人顺着苏寐的目光也朝魄元镜看了看,然后痛快地喝了一口酒后,忽然却道:“不过,如果你想听听我的事,我现在倒是能够说一说。”
眼前人有故事,苏寐只看一眼就知道。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这样就够了。
只是,苏寐没想到,中年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她惊讶。
中年人说:“我姓纪,名晏。”
刚一听到这个名字,苏寐脑中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由人化妖的嫫母纪姒,不料中年人的下一句话却正是——
“我还有一个姐姐,名叫纪姒。纪家这一代,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我们从小就分开了。至今,我也没有找到她。”
这显然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故事开场。
纪晏说罢,就停下了。
苏寐之前从未想过,纪家姐弟命运的开端,已是如此悲惨。她又侧目朝纪晏看了看,发现原来是纪晏的眼睛让她想起了纪姒。他们姐弟双眼实在很像,琥珀色似琉璃的瞳仁,干净清澈的眼神,然而却又似乎时时蒙着一层又一层的阴霾。
那一层一层的阴霾就是他们的心事所化。
“想必你肯定听过纪氏的名声,我们在昔泽大陆声名狼藉,小时候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姐姐才将我改名换姓,送去了孤叶山庄。在孤叶山庄时,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宁怿。”
纪晏的思绪似乎并不连贯,也或许他已很久没有回忆往事,因此说得很慢。
但没有一个人,开口催促或制止他。
他便慢慢地继续地说着:“宁怿是燕家人,在孤叶山庄的那几年,他真的活得很开心很畅快,但他执拗且顽固,稍微学有所成后,他便想去找姐姐,所以,他离开了燕家,离开了那段过往,重新做回了纪晏。”
后来,他的运气就很差了。
纪晏微微一笑,又停下来,喝起了酒。
苏寐于是侧眼,又朝邻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处天空的异常,让她想起了不离城上空的暗夜。
从此处烈日当空的山岗看过去,实在很诡异。
纪晏也朝那边看了一眼,但并没在意,而是继续地说着:“他刚离开燕家没多久,就被困在椘泽的魔神辻叶抓了进去。抓进去之后,他每天被辻叶百般折磨,除了术法有所增长,过得犹如地狱。而至于魔神为什么会被困在椘泽,据说与三途司的血修罗神有关。但这一切,他还能忍受,因为他还想走出椘泽,寻找姐姐。”
可惜,天不遂人愿。
纪晏记得清清楚楚,椘泽之乱的源起就是因为那一个谣言。
作为曾经的神官家族,纪家因为背弃司职神,背负了近五百年的狼藉名声。然而,谁又知道,这不过是曾经同为神官家族的李氏和沈氏的刻意所为。
李氏如今贵为一国之主,沈氏掌椴花谷,但他们却容不下纪家任何人,哪怕只是一对姐弟。
那年,沈铖明明知道他是被魔神困在椘泽,却在江湖上散布谣言,言说他其实得到了司职神的印记,并想凭司职神印记所赋予的神力重返神缈之境,自立为新的大地之主。
他最初听之,也不过付之一笑,可谁又想到,庸碌之人汲汲营营所追求的,正是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凌驾于所有人的力量!
沈铖不是庸碌之人,却深谙他们的心理,只用一个谣言,便将他们全部疯狂地引向了椘泽!虽然这背后少不了李氏的推波助澜,但纪晏还是认为,那个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沈铖。
魔神辻叶被血修罗神囚困椘泽已有数万年,他又怎会理会那些庸碌的世人?所有人冲进椘泽,不敢向魔神挑衅,便一个接着一个地疯狂扑向他,他记不得有多少次差点疲碾压成肉泥,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几乎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可他也怎么都死不了——
因为魔神不允许。
每次他生死一线之际,魔神就会出现,然后轻轻一挥手,就将所有人甩向了椘泽深处,那些疯狂扑向他的人最终就会沦为滋养椘泽的肥料。
由他们的尸体释放出的浊气被魔神炼化吸收,辻叶的魔力就会不停地上涨,直至他最终能够突破椘泽对他的禁制。
像他这样能够持继不断为辻叶带来肥料的靶子,又怎么会不好用呢?
所以,那段日子,他过得暗无天日,几乎以为永远不会迎来明天。
但是,纪晏没想到,有个人,比他更惨,也更傻。
说到这儿,纪晏再次停下来,看向了苏寐。
苏寐于是问:“那个人是谁?”
纪晏道:“就是你们偷了记忆的那个人。他为了我,想去向焰英求九味玄火,她以为九味玄火能够对付魔神。可她太天真了。在昔泽大陆,除了三途司的血修罗神,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真正克制魔神。”
苏寐没回答。她脑子里仍然有些混乱,需要梳理。
纪晏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了一句,“包括那位妖王。”
苏寐凝神朝邻县方向看去,那里的天空竟然已变成了一片血红。苏寐心下一惊。
纪晏却已绕过苏寐,走向了容耀。容耀不待他走近,便识趣地将偷来的记忆递了过去。
纪晏看着手中重新寻回的淡蓝色记忆球,将它小心珍藏进自己的识海中,然后,拿着酒壶,负手走下了山岗。
当他的身影走过山道的某块巨石时,魄元镜忽然被一阵力量牵引,再次跌落到地上,接着,恍惚一阵白光闪过,白锦和众妖的身影便被白光从镜中释放了出来。
但重获自由的白锦却不等站稳,便急匆匆朝纪晏的背影追了过去。
苏寐看着白锦泪流满面,边跑边哭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
这时,容耀的声音终于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你想得没错,那是白锦的记忆。魔神辻叶过去曾经抓过许多人作靶子。那一次,白锦逃离椘泽,辻叶去追踪她,遇上了刚离开孤叶山庄的纪晏,于是他将纪晏和白锦一起抓回了椘泽。最初,是白锦教会了纪晏如何在辻叶控制的椘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