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忠勇侯门前一片混乱。
众人见恶毒姨娘遭到报应,也渐渐止了怒意,骂骂咧咧几声就要散去。
可那柳姨娘看似狼狈,却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甚至,她掌握中馈多年,又是侯府老封君的亲侄女,眼界心智都不是常人能比。
她没那么容易倒下。
终于,柳姨娘能喘口气了。
随着满头烂菜叶被摘掉,脸上蛋液被擦干净,她一张和善的脸又露了出来,而且,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怒容和怨怼,反而一脸愧疚又关心地朝着街对面望过去。
一个关心女儿的合格继母、一个手握侯府中馈大权却没有威严只有满满慈爱的长辈形象,就这么施施然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大姑娘,你没事就好!”她声音哽咽,眼泪蓄满眼眶,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只要你没事,姨娘就是被众人唾骂又如何?送你去庄子原是不得已,因为早年给你求过一卦,说你必得经历一番坎坷,才能否去泰来,如今正是应验了。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多谢您保佑大姑娘,信女自当守诺,自今日起吃连续吃斋一月,就当还愿了!”
说着,她坚强又脆弱地侧过头,用帕子轻轻擦去终于掉落出来的眼泪,仿佛她一双单薄的肩膀背负了所有罪责,为了大姑娘白清竹却是心甘情愿。
原本闹哄哄的府门口和街边,有一瞬间的寂静。
“原来,白府大姑娘被送去庄子上是有原因的,人家姨娘早就给她卜过卦了!”
“我刚才怎么说得来着,侯府柳姨娘是个性格软和的老实人,莫要随意污了人家名声,做姨娘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们还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辱她,换做个刚烈的,刚才那样早就一头碰死了!”
“唉,这年头,好人不易啊!”
“是啊,人家主子姑娘印了卦像,她倒要茹素一个月,真是没天理!”
众人纷纷附和,有一小部分还是不满人没死却大办丧事,却因为势单力孤,声音被压了下去。
小白挑眉,决定对这个姨娘的段位开始重新评估。
反应迅速、应对有度、说辞有据、表情到位,这柳姨娘是个人物!
她这样的能力,若是放到现代,董事局都能有她一袭位置。
可小白又怎么会轻易饶过她呢?
进府前不好好讨回一些利息,进了府门虎狼环饲就难上加难了。
想到这里,小白目露悲伤,长长叹息一声。
“柳姨娘,我年纪小,但人却不傻,且我看诸位在场的有些还是刚正不阿的读书人,想来也不都是傻子。
我一个忠勇侯府正经主子,生病就算不请太医,也该让府里大夫瞧一瞧。
而且,就算不是侯府,普通百姓家中有小辈生病,主人家也会请个郎中诊个脉。
而姨娘你倒好,直接将病重的我送去庄子了事。
此其一。”
“你适才所说,你送我去庄子上,乃是早年卦象所示。
那我来问一问姨娘,你于哪年哪月去的哪个寺庙,卜得哪个卦怎么解得签,又是哪个高僧说我生病不能请大夫开方吃药,而必须得硬扛?
照你所言,扛得过是过了劫数,扛不过是命该如此,那这世间所有人生病,都只需扛一扛了事,什么悬壶济世的大夫、什么宫中太医,不都该转行了事!
宫中还设有太医院,照你所言,难道不是有违天道?
姨娘,你是想说宫中主子都不如你明理?还是你想担个欺君犯上之罪?
如此有违天理有违人伦之事,到底是哪个寺庙哪个和尚所言,简直其心可诛!
柳姨娘,如果真有此事,也请当着所有街坊邻居的面说清楚,好让他们避开此等妖僧,免得家中小辈遭殃。此其二。”
“最最重要一点,姨娘请务必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
我姑且当你误信妖僧狂言,但你既然确信我此番去庄子受苦乃是为了避灾,那又为何早早就为我设了灵堂,要为我这个大活人办丧事?
如果,你不是确定我已经死了,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
所以,你将病重的我强行送去庄子上,到底是为了避灾,还是为了害人?
此其三。”
小白一口气说完,现场竟然一片死寂。
众人皆屏气凝神等待她最后一言。
“柳氏,你当着众人的面,对着你口中慈悲的菩萨,在这惶惶天日之下,回答我!”
小白拔高声音,怒喝出最后一句。
现场气氛被这一句掷地有声的“回答我”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众人有的脸色涨红,有的胸口剧烈起伏,有的眼神如刀,皆狠狠瞪着柳姨娘。
仿佛想要将她当场凌迟。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声怒喝:“其他不管,姨娘说清楚是哪家寺庙、那个和尚,我家中也有人笃信卦象,若是就此白白搭上性命,该如何是好!”
一人开口,就有人不断附和,众人喝骂声一阵高过一阵。
“呸,你说送去庄子是避难,怎么府里就挂了白幔?你还不是确信她死了!毒妇!”
“忠勇侯府就算铁了心要信卦到底,难道就不能让太医瞧一瞧吗,这一点也不影响吧?侯夫人故去多年,只留下两个子嗣,难道之前鹣鲽情深就是假的吗?”
“说!”
“快说、快说!”
“说什么,毒妇就是瞎编的,我去法华寺求卦多年,从来没有和尚说过生病不请大夫的!”
“呸、毒妇去死!”
“唉,这诺大侯府没有正经主母,让一个心术不正的姨娘当家,成何体统!”
柳姨娘原本镇定下来的面容,变得焦急。
众人一言一句都似一个个毫不留情的巴掌,将她的脸扇得啪啪作响。
人群中还有不少不惧权势的读书人,他们眼神如刀,言辞激烈,简直随时都能将她大卸八块。
都不用再装,她都已经浑身颤抖,站立不稳了。
心口突然像是被尖刺狠狠扎了一下,一种难以抑制的压迫感仿佛马上要将她心脏绞碎。
疼得她当场脸色煞白。
可到底见了几年世面,柳姨娘暗中命自己冷静。
眼前大姑娘她几乎变得她完全不认识,如此伶牙俐齿有头头是道,刚被她挽回的局面又彻底翻转。
眼看着有人又要朝她砸东西,她身子一软刚要装晕了事,却听有人沉声怒喝。
他声如洪钟,远远就能震慑众人。
“何人敢在我府门前撒野?当我忠勇侯死了不成!”
小白远远瞧去,只见一人着大红官袍脚踏黑色官靴,正骑着高头大马快速由远及近。
他身后跟着三五侍从,各个腰挎长刀,威风凛凛。
见忠勇侯到来,看客们胆小的脖子一缩跑了,有些气愤不已的则站远了一些。
侯府门前,终于安静下来。
忠勇侯白承安利落下马,马鞭随手一抛,身后侍从就利落接住。
小白眉头一挑,心说这便宜渣爹来得可真是时候。
虽然他中年俊朗,不怒自威,却对他实在生不起一丝好感。
眼看柳姨娘红着眼眶委屈无比地朝他行礼后刚要开口,她急中生智跑了几步近前,先“哇”地一声哭出来。
“呜呜呜,父亲,你没事可太好了。”
“我在庄子差点病死了也没人给请大夫,所以自己偷偷跑回来,看见府中丧事以为您出事了,女儿情急之下言辞不当,请父亲看在我大病未愈的份上,饶了女儿一回,呜呜呜——”
忠勇侯盯着有些陌生的女儿,又看看假传消息的柳姨娘,眼眸沉沉,脸上没有喜怒。
只是,他似乎对大女儿更加不满一些:“你回府就回府,为何弄出这样大的阵仗,又为何当众对长辈如此无礼?”
有丑事烂在府里就是,对外不过几句说辞就能糊弄过去。
眼下大女儿所为更加让他不喜。
长辈?
小白状似后知后觉,朝娇弱不堪的柳姨娘丢去一个“确定不是她”的眼神。
“这……父亲,您才回府女儿就告罪了,”小白眉头紧皱,更加疑惑,“女儿适才没有对您无礼啊?女儿有哪里做得不对,请父亲指正。”
面对小白一脸虚心求教,忠勇侯被噎得语塞,半天才指了指一旁垂泪的柳姨娘:“你将你姨娘气成这样,难道还有礼了?”
小白瞪眼,一脸坚定为自己辩解:“父亲,她充其量不过半个主子,怎么能算是我长辈?莫说我对一个妄图害我的下人无须礼数周全,就是她无故办灵堂让我先是误以为祖母去世、又误以为您出事,我作为府里主子就能狠狠处置她了!让人误信侯府老夫人和侯爷过世,打死都是轻的!”
忠勇侯脸上终于有了明显喜怒。
他微皱眉盯着小白,仿佛在细细审视,半晌后眼神里略过一丝阴沉,声音中带了几分威严:“怎么,你还想忤逆父亲?”
小白心中一沉。
老渣男是个聪明的狠人,他避开自己女人错处不提,却直接一顶“忤逆”的大帽子压过来,她要是再开口就是真顶撞忤逆了。
这个世道,忤逆可是重罪。
要怎么办?
心中正思索着,远处一顶轿子缓缓而来,有温软慈和的女声响起:“侯爷一向是慈父,今日是不是太严厉了?
侯爷说柳姨娘是大姑娘长辈原也不错,她本是大姑娘表姑母。
只是,她早已成了侯府贵妾,礼法上的确不再是大姑娘长辈了。
这些规矩,芷薇去得早,来不及细细教,也怪不得大姑娘不是?
侯爷,竹儿还小,你得空还是慢慢教导吧。”
忠勇侯威严不容反抗的神色,被这看似柔和却隐隐带着不满的声音敛去几分。
他循声望去,却见轿子近前停下,一个身着素衣、不戴簪环的端庄美妇人被扶着缓缓走出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