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起(下)
回到顾府门外已是繁星满天,顾云臻生平头一回夜不归宿,心中惴惴不安。他不敢从正门入府,找到偏僻的西北角翻墙而入,避开守卫,小心翼翼地潜到了起舞堂。
他生恐惊醒了青凤等人,蹑手蹑脚,做贼似地往东暖阁溜。手刚触及房门,听到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呼吸声,他在心底哀号一声,回过身子,低声唤道:“小叔叔。”
“嚓——”
顾宣晃亮火褶子,点燃了身边的桐油灯。
他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中,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神情,只听见声音淡淡地:“去哪里了?”
顾云臻避开他的目光,却也不敢说谎,嗫嚅道:“侄儿听说青霞山生有寄风草,需得刮东风的日子才能采摘。昨日见起了东风,便去了青霞山……”
顾宣站起,走过来踢了踢他的右脚,问道:“怎么伤的?”
顾云臻心一慌,结结巴巴道:“我、我找了个药农带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变这样了……”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是吗?”顾宣脱下顾云臻的靴子,拆开布条看了看,右手握住他足底,手法娴熟地一旋一送,只听“喀喇”轻响,伴着顾云臻的一声痛呼,脱臼的脚踝已经复位。
“身为习武之人,连脚踝脱臼都不知道及时复位,耽搁这么多时辰,我都替你害臊!”
顾云臻低垂着头,没有作声。
顾宣看了看那布条,眼神微闪。他坐回椅中,从壶里倒了杯冷茶,慢腾腾地喝了起来。直到顾云臻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才忽然问道:“那姑娘生得很美吗?”
顾云臻吓得一哆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咳了几声,狼狈道:“小叔叔,您……您怎么知道……”
顾宣哂笑一声:“顾云臻,你记住,以后说谎千万不要结巴,更不要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
顾云臻低头不语,只觉满脖子都是汗,背脊都湿了。
“今日你可以为了一只猫,就丢下一同出猎的亲人;明日为了一个女子,就害得自己受伤;那日后,我将西路军交到你手上,你又会为了什么要紧的物事,置二十万大军于不顾?”
顾云臻低声解释:“她也是为了帮我采药才险些掉下山崖的。好在我们命大,抓住了一根老藤。”
顾宣额头青筋跳了两下,气极反笑:“看来天佑顾家,不但出了你这么个大仁大义之人,还让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看来以后大伙也不用再和凉国人死拼了,只要你往阵前一站,就可感化所有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未可知呢!”
顾宣话中浓浓的讥讽之意像锥子般刺痛了顾云臻,心中更觉小叔叔这几年对自己的管束过分严苛,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他猛地抬起头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仁大义,我只知道,她是为了帮我而掉下悬崖的,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见死不救?小叔叔您平日里总是教导我要顾全大局,可凡事总要称了量了算计过才做,又有何意思?”
顾宣未料他竟敢还嘴:“你……”
顾云臻被激起少年意气,浑然忘了对顾宣的畏惧,大声道:“他日若是战场之上,是您陷入重围,难道侄儿也要为了所谓的大局而见死不救吗?”
顾宣身形一震,连带着手中的茶盏“叮”地颤响。他看着顾云臻,想从他神色之中看出什么端倪来,然而少年始终紧绷着嘴角,倔犟地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顾宣又收回目光,他慢慢将茶盏放回案几上,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离去。
回到俯仰轩,顾宣也没有命人掌灯,而是长久地坐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屋外有轻如片羽的脚步声,顾宣才恍然清醒,涩声问道:“老七吗?”
顾七进来,道:“侯爷。”
顾宣想了想,吩咐道:“派人去查一查,青霞山附近有哪几户药农,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顾七答应了,又将手中的密报呈上。顾宣看罢,冷笑道:“苏理廷这个老狐狸,装病装了几个月,居然派人到了横山。”
顾七道:“那人到了横山,并没有刺探军情,反而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侯爷,依您看,苏理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宣沉吟不答,顾七道:“要不……先下手为强,将那人引往凉州,再参苏理廷一个私自派人出境、勾结凉国人的罪名。”
顾宣微微摇头:“不能轻举妄动。也许那人是圣上命苏理廷派出去的呢?再说,咱们现在还不能轻易和苏理廷翻脸。叫阿九盯紧那人,他若有企图,迟早会露出破绽。”
他将密报攥在手中,冷冷一笑。
“打蛇,要让它没有察觉,然后准确无误地打在七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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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倔犟顶嘴,做好了顾宣会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谁知顾宣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走了。他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此时腹中隐隐作痛,让他无力细想,按着肚子进了东暖阁,往床上倒头便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疼得迷迷糊糊,忽见那素衣少女从屋外走进来,笑得比青霞山的杏花还要明艳动人。顾云臻惊喜不已,问道:“你怎么来了?”
素衣少女笑道:“我来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顾云臻道:“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
素衣少女道:“你总是为救我而受的伤,不来看看你,我心中过意不去。”她慢慢俯低身子,圆润白晳的锁骨如闪电般照亮了顾云臻的眼睛。
天地混沌,眼前只余一片香雪海,呼吸间皆是杏花的清香。整个世界翻过来又覆过去,他飞起来又落下去,直至最后流星划过,整个世界崩塌。他喘息着睁开双眼,全身如抽空了似的无力。
他仔细听了一阵,外间没有动静。平日里他总嫌弃青凤睡得像头死猪,叫都叫不醒,这刻却直呼“阿弥陀佛”。虽然头昏脑重,他仍支撑着下了床,想将中衣换下,然而刚直起身,便觉天旋地转,直愣愣地栽倒下去。
昏昏沉沉中,有一双手摸上了他的额头,接着有冰凉的毛巾敷了上来。可顾云臻仍然在不停颤栗,身子一时冷、一时热。
身边之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焦灼,许多人在进进出出,脚步声纷繁杂沓。顾云臻只觉得十分焦躁,想放声大喊:“你们都出去,让我安静一会!” 然而嘴唇蠕动了几下,什么也喊不出来。昏沉中,似乎听到了顾宣的声音:“不许惊动夫人!搬火盆子进来!再拿我那件貂皮大衣来!还有,拿我的帖子去请陈医正!”
寒热交加中,顾云臻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这让他的痛苦减轻了几分,他想找个更舒适点的姿势躺着,扭动了几下,那人将他抱得更紧了。
虽然睁不开眼睛,身边之人的对话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小侯爷的脉象十分奇怪,寒热交煎。老夫略懂些内功心法,据此看来,小侯爷似是服用了什么至寒至阴之物,偏偏他打小练的又是至阳至纯的内功,两者相克相冲,便造成了这等症状。”
顾云臻想起在青霞山顶服下的那个蛇胆,心呼糟糕,他想睁开眼睛将实情告诉这位陈医正,可眼皮如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来。
“请问鹤年兄,该当如何化解?”
“因为不知道这至寒之物究竟是什么,无法对症下药,若是用错了,恐有性命之虞。”
“还请鹤年兄想想办法,顾家上下定会感念您的恩德,日后但有驱策,死而后已。”
“侯爷太客气了,当年若非老侯爷出手相助,先父遗骨只怕还在乱葬岗,无人收殓,这份恩情陈家上下永世不忘。老夫定会尽力而为。”
过了许久,那陈医正才说道:“老夫也不敢打包票,姑且这样一试吧。找一名至阳至霸的内功高手,导引小侯爷体内的真气,阳者化阴,阴者导阳,将乱了的真气都导入丹田之中融合,如能成功,不仅能救回小侯爷,更对他的武功内力大有益处。只是,这样需冒极大的风险,七天之内,绝不能受到惊扰,否则有可能造成真气反噬,给施为者带来性命之忧。而且……这般行事,会令这名高手内力受损,有碍寿元。”
顾宣没有任何犹豫,道:“那就这样试一试。”
“侯爷能找到这样的高手?”陈太医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难道……”他后面的声音,却含糊得听不清了。
顾云臻意识逐渐模糊,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臻从黑暗的深渊中浮了上来。
意识开始恢复的时候是游离的、破碎的,在这极短的时间内,他居然又梦见了那位素衣少女。杏花林中,雪白的衣衫翩然若飞。他欢畅地向她奔去,但那条青黑相间的毒蛇急速地游过来,将她卷下了悬崖。他浑身僵硬地悬浮在半空之中,看着她伸出纤白的手,转瞬便消失在层层云雾之中。
他心胆俱裂,可转瞬间,他又仿佛回到了六岁那年。父亲出征前夕,小叔叔养的那匹母马因为难产死了,肚子里的小马驹始终没能出来。他不停地哭,不许人将马儿拖走,非要他们将小马驹救出来,可是没有人答应他,父亲更是极严厉地瞪着他。小叔叔将他拖开,嘲笑他比奶娘的女儿还要娇气,将来怎么可能当统领二十万兵马的纪阳侯?他记得自己当时很气愤,在小叔叔手中不停挣扎,双腿乱踹,哭闹着要回去救小马驹。
那时,小叔叔将他挟在腰间,任他踢打,不耐地说道:“哭什么!等小叔叔从熙州回来,带一匹最好的马给你。”
五年后,小叔叔回到了京都。可他带回来的不是骏马,而是黑色的灵柩,父亲冰冷冷地躺在里面。
顾云臻那时只有十一岁,看见顾显的灵柩时,并没有嚎啕大哭,反而去安慰顾宣:“小叔叔,您不要伤心。”可这刻,他忽然间在昏昏沉沉中饮泣道:“爹……”过了一阵,他想起那匹难产的马,又叫道:“马!快,快救马儿!”
这般闹了许久,他重新跌入那个熟悉的怀抱。然而这怀抱不再如先前那般温暖,顾云臻被他身上的寒意刺得一哆嗦,意识又涣散开去。
顾云臻彻底醒过来时,阳光正透过窗格照在床上。他眯了眯眼,觉得全身的骨头好像被人打断后又接续了起来,不由疼得□□了一声。众丫环听到动静,“呼啦”都围到了床边。青凤扯开嗓子就嚎:“小侯爷,你可醒了!吓死奴婢了——”
她又高又胖,嚎起来中气十足,顾云臻头疼不已,痛苦地按住太阳穴,青凤这才收了声。
顾云臻逐渐想起昏迷前的事情,虚弱地笑道:“我不过起来喝水摔了一跤,多睡了会儿,怎么就吓着你了?”
青凤瞪大双眼:“什么叫做多睡了会儿?你都昏迷十天了!”
顾云臻吓得坐了起来,问道:“我真的昏迷了十天?娘那边……”青凤重重点头:“这种事情哪瞒得住夫人,夫人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若不是侯爷……”她嘴角一颤,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顾云臻惊道:“小叔叔怎么了?”
青凤不敢看顾云臻的眼睛,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在哼哼:“侯爷……侯爷说……小侯爷醒来后要好好歇息,以免真气再次行岔……”
顾云臻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尴尬地笑了笑,倒回在枕头上。
他既醒了,便觉得躺着十分无聊,遂运了运内息,忽然发觉体内真气似乎比受伤前还要充盈了几分,正觉得怪异,顾宣走了进来。
他跨过门槛时步伐很快,待见到已坐起身子的顾云臻,脚步便放慢下来。
顾云臻呐呐地唤了声:“小叔叔。”
顾宣脸上神情淡淡,搭上他的脉博,问道:“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顾云臻忙回答,正要告诉顾宣自己是不慎服用了蛇胆,忽发觉他的手指十分冰凉,再看向顾宣面容,只觉他比前段时间消瘦了些,眼下青影较重,想来这段时间为了自己昏迷而担忧操劳,不禁十分歉疚,然而想起那夜对他的顶撞无礼,怎么也没有勇气认错,忽想起昏迷中听到的话,忙关切地问道:“小叔叔,是不是您替侄儿引导真气解毒的?您的身子……”
顾宣怔了怔,似乎没料到顾云臻看似昏迷了,却还知道有人救了他。但很快,他收回手指,淡淡道:“府中重金找了一位武林高手,他受过我们顾家的恩惠,此番救你也是情义之中,你不必在意。”
顾云臻松了一口气:“是。”又问道,“不知那位陈医正住在何处,侄儿想当面去向他致谢。”
顾宣低低地咳了声,淡淡道:“已经重礼谢过了,你不要再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修。”
不待顾云臻再说话,他站起身,扫了眼满地的奴仆,不悦道:“既然醒过来了,就别围这么多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快点养好伤,回头我要考较你的武功,看看你这几年究竟练成什么样,小小的风寒就把你给击倒了,传出去简直让人笑话!”说罢拂袖而去。
顾云臻讪讪地说不出话,而满屋子的人,也是等顾宣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院门口,才敢长长地透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