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约(上)
其华拎着乌豆从灶下出来,已不见了苏理廷的身影。她顿时觉得自己先前在坟前生出的那丝奢望显得有些可笑,不由伸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门槛,怒道:“假惺惺的!以后不要再来!”
她重新拿起碾盘,再碾了一回,觉得差不多了,才将药粉装入小瓷瓶中。
她握着瓷瓶,坐在小板凳上,望着门槛外的日影在地上缓缓移动,想起苏理廷说的话,心中正千回百转,忽见乌豆又蹿了进来,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其华只当它又在哪里咬了只麻雀要来献宝,没有理会,仍旧托着腮想着心事。乌豆跳起来给了她一爪子,落地后便往外跑。
其华心中一动,跟着跑了出去,屋外却空空荡荡,她失望地转过身子,无意中抬了一下头,愣在了当地。
只见杏林方向,万里晴空之中,一个硕大的风筝在随风高飞,虽然隔得远,却仍能看得清楚,风筝上画了一只猫,通体乌黑,肥硕娇憨,脸上几根胡子往上翘着,可不就是乌豆那副贱兮兮的样子么。
其华“啊”地一声,拔腿往杏林跑去。
快到杏林,她却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视野之中,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身便跑。
****
顾云臻日夜兼程赶回京都,眼见离祭扫还有半日,便没有进城,而是折道来了青霞山。但杏林之中佳人杳杳,不见半片衣影,他又不知道其华家住何方,急得直转圈,直到看见踏春的小娘子们在放风筝,方灵机一动,到山脚集镇上买来风筝,借了纸笔,画上乌豆模样,脖子都快望酸了,好不容易等到那个娇俏的身影出现,未料她竟转头便跑。他急得丢了风筝,大步追上来,声音沙哑地叫道:“沈姑娘!你听我解释!”
其华停住脚步,回头气鼓鼓地道:“你还来做什么?害我像个傻子般等了你十来天。”
“是我不好,失信于你,你……”顾云臻急得想来拉她的手。
其华退后两步,正色道:“你若不能给我一个说法,我便再也不理你。”
顾云臻忙道:“我家的庄子出了点状况,事出紧急,我走得匆忙,来不及和你说一声。”
其华想了想,问道:“你家庄子在哪里?”
“汉东。”
其华略一算,知道他在这么短的日子里往汉东赶了个来回,必是星夜兼程。她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心中立刻原谅了他大半,便不再言语。顾云臻见她脸色缓和了许多,大着胆子走前两步,来握她的手。
其华看到他的十指在微微颤栗,又见他容色憔悴两眼血丝,心中最后一丝恼怒不知不觉也消失了,任由他握紧了自己的手。
柔荑在握,顾云臻只觉十余日的相思都有了报偿,欢喜不已,一时冲动,张开双臂,将她紧紧环入胸前,连声音都哑了:“其华!”
其华只微微挣了挣,便由他去。顾云臻闻得一股甜香萦绕在胸口,血流汹涌难抑,却不敢动弹,生怕一动弹她就会消失不见,直到发觉其华的身子很热,忙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惊道:“你发烧了?”
其华也觉头昏脑重,低声道:“嗯,前几日淋了点雨。”
顾云臻明白过来,又心疼又自责,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得赶紧延医请药。”
其华想起苏理廷的话,忙道:“我已经看了疾医,吃了药,没什么大碍。你、你若贸然登门,我爹他……”
顾云臻先是脸一红,旋即觉得其华的话有道理,总得求得娘和小叔叔同意了,明媒正妁,才好上门求亲。否则人家父亲看见清清白白的女儿忽然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回家,非气得吐血不可。他只得让她靠着杏树坐着,又打来溪水,轻柔地拍在她额头上。
其华看着他忙碌的样子,生平头一回有种被人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的感觉,不禁心中一热,忍不住唤道:“顾大哥。”
“嗯。”
其华欲待问他是否真的是纪阳侯,可一想到苏理廷的反应,只怕苏顾两家有着解不开的仇怨,总得找个机会打探清楚,再想办法化解,便又把话吞了回去,只道:“以后若不来,便和我说一声,免得我担忧。”
顾云臻忙道:“以后我若没来,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拖住了,你不要再那么傻傻地冒雨等我。”想到她为了等自己而淋雨生病,他甚为自责,说到“傻傻地”几个字,怜惜之意分外浓厚。
其华心中怦然一动,她看向顾云臻,与他滚烫的目光相触,不禁脸上飞红,低下头,轻声道:“嗯,我相信你。”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慌张,跳起来道:“我没有大碍,咱们骑马去吧。”
“可是你现在发着烧……”
其华道:“我不管,我现在就想骑马。我没力气,你带我骑。”她这句话颇有些撒娇的意味,顾云臻心中一荡,恨不得能永远听她这般对自己说话,便道:“好。”
他将其华扶上马,玄燕驮着二人冲下山坡。林间新爽的风充盈着衣袖,顾云臻闻着身前之人若有若无的清香,看着她颈后的那颗小小黑痣,不禁有种刻骨铭心的欢喜。
二人这般信马由缰,奔到河边才停了下来。此时春阳正盛,照在脉脉碧水上,幻成无数金光碎影,顾云臻拉马站在河边,看着身侧的其华,只觉她比那阳光还要眩目。
其华看着这美景,忽问道:“顾大哥,你到过关外吗?”
“还没有,但总有一天我要踏上关外的土地。”顾云臻握上其华的手,“到那时,你和我一起去,可好?”
其华没有回答,顾云臻又道:“我们不但要去关外,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江南,去南疆,凡是玄燕马蹄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们都一起去。”
其华望着他灼热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好。”
日头逐渐过了中天,顾云臻怅然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又道,“我这几天有些事要忙,抽不开身,再过几日又要陪长辈们去狩猎,可能会去上半个月,待回到京都就来看你。”
听他说起“狩猎”,其华忙从绣囊中取出小瓷瓶:“这是我从《千金要方》上学来的方子,止血生肌有奇效,你收着,以备不时之需。我半个月后每日巳时去杏林等你,过了巳时你未到,我便不等了。”
顾云臻珍而重之地将小瓷瓶揣入怀中,摸了摸她的额头,叮嘱道:“你好些养着,切莫再淋雨了,天气若是不好,就不要去。”
其华心中一暖,点头道:“好,你也要保重。”
****
“他们约定好了,分头出城,午后赶到陵墓旁的松树林里会合。先由一名断了腿又瞎了眼的出来哭坟。朝廷派来主祭的官员肯定要问个来龙去脉,这个时候韩全就会带着其余的人出来,拿出所谓的证据。事涉老侯爷,又当着大嫂的面,侯爷您肯定不会辩解,主祭官将人带回去,这件事情就算闹到了御前。侯爷若说清楚,是陷老侯爷于不义,若不说清楚,平白背了个‘凌虐兄长旧部’的骂名,即使能压下来,也会在小侯爷心中种下一根刺。他们可以就此光明正大地投到小侯爷麾下,说不定将来还可以进入帅府中枢。”
“打的如意算盘。”顾宣冷笑一声,“可知道何人主使?”
“韩全的嘴紧得很,咱们的人始终没能打探出来。”
顾宣不疾不徐地系好素带,望着窗外的一池碧水,淡淡道:“下手干净利落点,别惊了大嫂。”他身形笔直地走到铜镜前,最后再理了理衣冠,才大踏步出了俯仰轩。
顾显葬在离皇陵不远的地方,松柏掩映下,碑上刻着的字殷红如血。纸灰纷飞,三杯水酒洒下,在礼部员外郎一板一韵的祭词声中,顾云臻于墓前下跪,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顾夫人从侍女挽着的竹篮子里取出一碟松花糕、一碟江南的手剥笋,洒下水酒后,她又从袖中“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轻轻摩挲着鞋面,眼神温柔地凝望着墓碑。许久之后,她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接过侍女递上的火摺子。
青烟袅袅,被山风一吹,便散入了荒草之间。
顾宣微低着头,黑色长袍的下摆在风中微微晃动。
顾云臻直起身,目光正落在顾宣冷峻的侧面。义姐说过的话浮上心头,他满脑子的疑云越滚越大,若是以往,必定早就直言询问,可不知怎地,想起韩全,这话便堵在了嗓子眼。
便在这时,墓旁的松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夺夺”之声大作,似是连环强弩扣动扳机的声音。再接着是一连串短促的惨叫声,夹杂着偶尔的金铁交鸣声。
顾云臻耳目聪敏,当先反应过来,他足尖劲点,如流星般掠向松树林。眼见就要跃入树林,却听得顾宣大声喝道:“保护夫人!”
顾云臻心中一“咯噔”,忙刹住脚步,急急回到顾夫人身边。顾宣手一挥,扈从们抽出兵刃,散成扇形往树林里包抄而去。
顾六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敛去惊讶之色,静静地站着,盯着脚前的黄土,不发一言。
风中的声音不多时便静了下去,扈从们刚包抄到松树林前,却见顾七微笑着从林中走了出来。他步履轻松、意态悠闲,可不知怎地,顾云臻觉得此刻的七叔如同刚刚将猎物咬断了喉咙的猎豹,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他忍不住走前几步,往松树林里张望了一眼。
这一切皆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礼部员外郎还没有反应过来,仍呆呆地举着祭词,瞠目结舌地看着。
“禀侯爷,有几个小毛贼躲在树林里鬼鬼祟祟的,属下怕他们对老侯爷陵寝有不轨之心,已经悉数拿下,送往京兆尹府了。”
顾夫人便松了口气,嘱咐道:“如果是盗墓贼倒也罢了,若只是附近的乡民不懂规矩,训斥教化即可,切勿太苛责了。”
她身子虚弱,在山风中站了这么久,便有些撑不住。众人见状,忙奉着她回了城。顾云臻扶着母亲进了瑞雪堂,顾宣则守在廊下,直到侍女出来轻声禀报,说夫人已经睡下了,他才回到俯仰轩。
刚解下素带,便见顾七神色古怪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没收拾干净?”
“不是,我正带人收拾着呢,曹翙急匆匆地跑来,说有个弟兄有要事禀报。这位兄弟叫谢勋,是曹翙的手下。”
顾宣想了想,道:“我对他有点印象,人挺伶俐,身手也不错。”
“谢勋若听到这话,准会乐开花。”顾七笑道,“侯爷上回不是让我派人在青霞山寻访一位会采药的年轻姑娘吗?”
顾宣倏然抬头:“找到了?”
“谢勋寻访了十来天,都没有找到小侯爷说的那位会采药的姑娘,今日再去,却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谁?”
“苏、理、廷。”
顾宣眉头微皱,疑道:“苏理廷?他去青霞山做什么?”
“谢勋是在青霞山的墟集上见到苏理廷的。他没有带随从,鬼鬼祟祟的,用披风罩着头,差点认不出来。见他到香烛铺子买祭品,谢勋觉得奇怪,便一路跟着他,这一跟便跟上了半山腰。那里有座小木屋,住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屋后还有一座坟,苏理廷祭了坟,又与那姑娘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才匆匆离开。
“等他走了,谢勋正准备到附近去打听一下这姑娘的来历,谁知又看到那姑娘养的一只猫,极像当日被侯爷射中了的那只。紧接着那姑娘很焦急地跑出了小木屋。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便跟了上去。结果……”
顾宣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眼皮子狠狠地跳了几下。
顾七神情复杂,道:“这姑娘急匆匆跑去相会的,正是咱们的小侯爷!”
顾宣浑身一震,忍不住咳了声。
“小侯爷和那姑娘举止间十分亲密,谢勋也知事关重大,一直跟着他们俩。直到小侯爷离开,他又回到那附近,想方设法打听了一番。”
顾宣缓缓问道:“如何?”
“这姑娘是去年秋天到青霞山的,村民们只知道她随母姓沈,闺名不清楚。她母亲去年秋天的时候去世了,还是村里的里正帮忙操持,才顺利下葬,之后她便一个人在山里守墓,也不与人来往。谢勋觉得挺蹊跷的,按理说,妙龄少女独居山野是何等艰难,光是爬墙的狂蜂浪蝶就不知有多少。谢勋想法子找到里正,那里正却十分警觉,没有露半点话风。
“谢勋机灵,见那里正的儿媳妇神色有些蹊跷,便寻了个机会单独找她,使了点钱,才问出来。这沈姑娘似乎是个私生子,她家亲戚是朝中什么大官,悄悄将她安排在青霞山住着,命里正暗中照顾,至于她家亲戚究竟是谁,那婆娘也不知晓。
“问过话后,谢勋又去了趟小木屋,却发现情况有变,不过小半日的功夫,小木屋附近突然冒出来几名身手高强的人,谢勋不小心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认出来其中一人正是苏理廷的门客。
“谢勋知道事态严重,没有再查探下去,跑回来向我禀报。”
顾宣已经在案后坐下,他将茶壶里的茶倒出来,飞快地喝了一杯又一杯,脸上却是毫无表情。
顾七说罢,才发觉那壶里还是上午煮过的茶,只怕早已冷了,忙要上前换过,刚触到茶壶的把手,顾宣伸手过来,重重地覆在了壶盖上。
黄昏的熏风自窗外涌进来,将顾宣先前搁在案上的素带吹落在地。顾宣静了片刻,缓缓开口。
“派几个得力的人,盯着那里,先不要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