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大虫 (下)
顾宣坐在浴桶中,挠完前胸挠后背,眼见皮肤上抓出了斑斑血痕,仍不能止痒。服侍的小子小心翼翼地将一瓶药膏递给他,道:“侯爷,这是陈太医上回留的药膏,您痒的时候就涂点。”
顾宣低头看着胸口被挠出来的几条血印,眼中闪过凌厉之色。他将澡布重重摔在浴桶中,披上衣袍,大步出了澡房。
他边走边挠,对迎上来的婢女视而不见,直奔赏梅阁,可刚踏入正堂,便被里面的架势吓得收住了脚步,急忙整理着凌乱的衣袍。
顾夫人正端坐着训斥紫英:“虽说你是老太妃赐下来的,不比寻常的下人,但既然到了顾府,就得守这里的规矩。你家夫人前儿中了暑,听说今儿又割了脚,你倒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留她一个人在房里。若是你家侯爷回来了,难道还让她亲自端茶递水不成?”
紫英也不知道今天顾夫人怎么会巴巴地跑到赏梅阁来,她恰好去书阁拿书了,屋中只留其华一人。她知道理亏,跪在地上,深垂着头,不敢出声。
其华满面尴尬地站在旁边,正想替紫英辩解两句,顾夫人已叹道:“之华,我知道你不习惯有太多人服侍,但好歹你现在是纪阳侯夫人,身边只有一个丫环,像什么话?”她不容分说地挥了挥手,面色甚是坚决,“就这么定了。翠莺,赶紧见过你们夫人。”
四名差不多高矮、水葱一般娇嫩的丫环齐齐上来给其华叩头:“奴婢给六夫人请安。”又依次报上名字。
其华不知如何是好,正着急间,忽瞥见顾宣正做贼似地退出门槛,准备偷偷地溜走。她只想着怎么推掉这四个丫环,也顾不了其他,娇声唤道:“官人……”
顾宣身子一僵,四婢已上前请安道:“侯爷回来了。”有的端过茶水,有的便替他打扇。
顾宣忍着浑身瘙痒给顾夫人见礼,陪笑道:“大嫂,之华爱清静,这里真不用这么多人……”
他话未说完,顾夫人已拉下脸来:“大姐托人送了信来,不日便要回京。若是她回来后见到你这里只有一个丫环侍候,还不定怎么数落我。”
顾宣一惊:“大姐要回来?”
“嗯。她是在泉州停泊时托人送的信,近来漕运上不怎么太平,这信在路上走了三个多月。按大姐所说的行程,她会在津州登岸,估计就是这几日要到家了。你说说,若是让方家的人看到,还以为我这个长嫂把妯娌怎么样了,若有那起子嚼舌头的,不定翻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顾宣不敢再说,连声称是。其华听了倒觉好奇,不知这位顾大姑是何等厉害的角色,竟能让顾宣闻之色变。
顾夫人又将顾宣拉到一边,轻声责道:“若不是我今日多嘴问了伺候你的小子,还不知你倒有大半时间歇在俯仰轩,让新婚的夫人独守空房,这怎么行?再忙也得回来睡,若让人传出去了,亲家府上怎么交待?你若再如此,小心大姐回来揭了你的皮。”
顾宣垂手听训,对其华不停使出的眼色视若无睹。其华只得眼睁睁看着顾夫人在素梅的搀扶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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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沉了,顾府内外都掌起了灯。赏梅阁内,顾宣、其华、紫英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看着那四个丫环来来往往忙个不停。
顾宣不时将手伸到袍子里挠上几下,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眼中的怒火也越烧越旺。
一名唤做翠莺的丫环显见老成些,领着三婢将东屋收拾得焕然一新,出来笑道:“侯爷,夫人,床已经铺好了。”说罢四婢同时屈膝下去,娇声道,“请侯爷和夫人安歇。”
顾宣当先迈入东屋,其华在紫英的搀扶下也慢慢走了进去。紫英正要返身扣上门闩,翠莺上前将她拖了出去,低声嗔怪道:“紫英姐姐,哪有咱们在里面伺候的理儿?”她又屈膝对里间的顾宣和其华道,“侯爷,夫人,奴婢们会分成两班在外间值夜。有什么吩咐,只管唤奴等便是。”说罢娇笑着将门拉上。
顾宣正是奇痒难熬,眼见门被关上,也没有多想,急忙从袖子中掏出药瓶,解开袍子便要涂药。
其华这段日子和紫英睡在东屋,与在西屋独眠的顾宣井水不犯河水,这刻见紫英被拉出去,不由忐忑不安,再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更是心跳如鼓。她抬起脸,恰见顾宣在解开衣袍,吓得惊叫一声:“啊——”
她还来不及有动作,屋外的丫环们已听到了叫声。翠莺一把推开门,急道:“夫人,怎么了?”却见顾宣正衣袍半开、胸膛赤祼,面上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她不禁绯红了脸,吃吃笑着将门重新带上。
顾宣本能地一把将衣袍掩上,反应过来后,也觉有些尴尬,不禁怒哼一声,大喇喇在榻上坐下,解开袍子,将药膏涂遍上身,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忙完这通,他慢慢将袍子系好,抬起头来,冷冽的眼神投向已靠着墙角的其华。
其华早忘了要欣赏他的狼狈样子,先是满面警惕地瞪着他,看到他解开袍子,又急忙闭上眼睛、把头转开。她靠着墙一步步挪到衣柜边,从里面摸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她先将匕首对着顾宣,转而想起不是他的对手,又将匕首对准自己的胸膛,恶狠狠道:“不许过来!你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顾宣奇痒之下心绪恶劣,大步逼将过来,手腕轻轻一翻,便将其华手中匕首夺了过去。他眸子里满是怒色,将她揪到身前,在她耳边冷冷地说道:“果然是苏相公的好女儿,收买人心的手段玩得挺溜的嘛。说!谁告诉你的?”
其华奋力挣扎:“你说什么?放开我!”
“究竟是哪个大胆的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告诉你的?”顾宣手下用力,将其华提拎了起来。
听了这话,其华不禁恨意丛生,举起右手便往顾宣脸上甩去。顾宣早就防她这一招,轻轻巧巧地便扼住了她的手腕,疼得其华“啊”地叫了出来。
“说!”
“你休想知道!”
“你今天非说不可!”
“呸!”
二人正僵持间,紫英将门敲得“嘭嘭”响:“侯爷,夫人!大姑奶奶来了!大姑奶奶回来了!”
顾宣一怔,旋即冷笑道:“你这个丫头可得好好敲打敲打了。”说罢,他将其华逼到床柱子前,轻声道,“你今天不把人说出来,休想我放你出去!”
门又被震天敲响,众婢齐声叫道:“侯爷,夫人,大姑奶奶回来了。”
顾宣气极反笑:“看来你还颇得人心啊,个个都护着你!”
其华被逼得退无可退,挣扎间五指勾到了床上挂着的蚊帐,便索性大力扯了下来,往顾宣头上胡乱一罩。趁他去拂那蚊帐,她转身便跑,顾宣却手一探就把她拉了回来。
其华吃痛,倾尽全力低头往他胸口撞去。顾宣又要拉住她又要拂开纱帐,便被她撞了个正着。
忙乱间二人一齐滚到了地上,其华像被老虎扑住的小牛犊般拼命挣扎厮打,顾宣一时间制她不住,二人在地上滚得几圈,那纱帐便越缠越紧。
“你还有脸问我是谁——”
其华被裹在顾宣胸口,又急又怒。她目光灼灼地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似要用眼神将他凌迟碎剐。
“他不但告诉我你不能吃蛋清,还告诉我,他自幼吃豆子便会气喘,所以从不吃豆子,可他的小叔叔最爱支使他剥豆荚,他从来不觉得辛苦,乐此不疲,只因为那是他最敬最爱的小叔叔!你居然还有脸问我是谁……”其华越说越气,眼圈也渐渐地红了。
顾宣听得愣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尚来不及开口,门又被大力拍响,紫英在焦急地叫道:“夫人,大姑奶奶请您开开门。”
顾宣背上又开始奇痒难当,不禁回头怒喝道:“什么大姑奶奶?那母大虫就是真的来了,我也不见!”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嘭”地大力踹开,一位高大的妇人阔步走了进来,中气十足地道:“死小子,你说谁是母大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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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您喝茶,消消气。”顾宣陪着笑脸,亲手端过一盏茶。
顾大姑横了他一眼。
“大姐,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到家了,还以为丫头们骗我的。”
顾大姑斜睨着他,冷哼道:“我是母大虫嘛,走得自然比别人要快些。”
顾夫人在旁轻声劝道:“大姐,阿宣如今已是御封的侯爵,又是成了亲的人,你就给他留点面子……”
“哦——”顾大姑上上下下扫了顾宣几眼,站起身来,道,“我这可忘了,还没行礼……”
顾宣眼疾手快,一把扑过去,这才阻住她下拜之势。他顾不得满屋子的人,连声告饶:“大姐,都是我的错,您要打要罚,怎么都行,千万别这样……”
顾大姑仍要往下跪,顾宣急得瞪了旁边的其华一眼。其华只得走过去,扶住顾大姑,柔声道:“大姐快别这样,官人可时时念着您。”
顾大姑盯着她看了片刻,满意地坐回椅中,点头道:“我还以为你当上了侯爷,又娶了苏相公的女儿,就把我这个大姐忘得一干二净了。”
“怎么敢……”顾宣抹了把汗。
“我纵在海外,也听到你的名声。你这些年做得不错,大姐很是为你欣慰。只是你需时时谨记,我顾家是怎样才走到今天的……”
顾大姑直训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离去,顾宣垂手听着,不敢出声,直到送走顾大姑和顾夫人,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可此时药膏效力已过,他全身又瘙痒起来,连屁股上都似乎有上百只蚂蚁在不停噬咬。其华复又握着匕首躲到了角落里,警惕的眼神紧盯着他。
顾宣瞥了她一眼:“少装模作样!若不想大姐天天盯着你,你就尽管作妖。”
其华用匕首指了指窗下用来纳凉的竹榻,低声道:“你睡那里。”说罢挪来两把椅子摆在床前,如狸猫般跳上床,将纱帐放了下来。
这夜十分闷热,赏梅阁内透不进半丝风。其华热得浑身是汗,每一个毛孔都似要炸裂开来,可她不敢脱去外衣,又时刻担心顾宣会违背诺言,也不敢睡过去。她和衣坐在床角,右手紧紧地握着匕首,听着顾宣的动静。想是他瘙痒难当,在竹榻上辗转翻腾,偏那竹榻不太结实,他一翻身便是“吱呀”一响,其华便这样整夜听着他弄出的“窸窸窣窣、吱吱呀呀”的声音,不敢闭眼,直至天近黎明,实在支撑不住,才稍稍阖了一下眼。
第二日一早,顾夫人便派人召顾宣夫妻到瑞雪堂用早点。
顾大姑坐在上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顾宣和其华,她先看着二人发青的眼圈,颇为满意地笑了笑,继而又盯着二人的脖子看了许久,疑道:“你们两个怎么了?阿宣,你怎么连个蚊子都拍不着,挠成这样,皮肤都抓破了。”
顾夫人也看了看,道:“唉哟,瞧之华这满脖子的痱子,定是赏梅阁太热了,今晚叫他们抬几块冰进去,热着了可怎么办?”
顾宣与其华同时抬头盯了对方一眼,还未说话,忽听外头丫环笑道:“小侯爷来了!”
顾云臻一身粗布衣裳,进来先给顾夫人请安,又给顾大姑叩头:“给大姑姑请安。”顾大姑素来疼爱这唯一的侄子,此刻看见他这身打扮,不禁心疼道:“在家里怎么还穿成这样?”
顾云臻一脸平静地跪在顾宣面前,叩下头去:“都是侄儿的错,还请您原谅。”顾宣淡淡道:“知道错了就好,谁年轻时没犯过错误。一家人说什么原谅不原谅。”
“您若不原谅,侄儿便不起来。”
顾宣叹道:“罢罢罢,你起来吧。”
顾大姑忙过来扶起顾云臻,道:“你小叔叔原谅你了,还跪着做什么。”她看着他身上的衣裳,眼圈一红,道,“这回就当得了个教训,以后可不能再胡乱喝醉酒了。”
顾云臻束手应是,又向顾宣道:“那侄儿去天驷监了。”顾宣点头:“去吧。你尚年轻,经验不足,朝中的事就别管了。等你服完劳役,多去向你三叔请教行军打仗之事,这才是我们顾家人的根本。”
顾云臻恭恭敬敬地应了,早点也不吃,出了花厅,自始至终没有看上其华一眼。顾大姑看着他略显萧索的背影,叹道:“可怜的孩子,从来没吃过苦的,天驷监那地方怎么呆得下去……”
顾夫人却喝了口参汤,平静道:“让他吃点苦也好,免得再犯下什么天大的错。”
“也是,经过这番囹圄之灾,我瞅着他,比阿宣那时候还要沉稳些。”说着,顾大姑又瞪了顾宣一眼,顾宣只是悻悻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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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姑性情豪迈直阔,偏又生着一双精明的锐目,与她短短半日相处,其华便明白了顾宣为何如此惧怕她,知道今夜与他共眠一室只怕是免不了的事情。眼见这日仍然十分闷热,再摸了摸脑门和鼻尖上的痱子,她不禁恨上心头,烦躁地在屋中想着对策。
入夜后,翠莺等人抬着梨木冰桶进来,桶中放着刚从地窖取出来的冰块。其华盯着冰块看了会儿,灵机一动,唤过紫英悄悄吩咐了几句。
戌时正,顾宣还未回来。其华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先睡,你们切莫进来吵我。侯爷若是回来了,也别理他,让他自个儿进来睡。”
翠莺早就听说这位六夫人有点小性子,偏侯爷对她千依百顺的,忙应了,不敢再入东屋来。紫英最后检查了一番,担心道:“夫人,侯爷若真恼了,怎么办……”
其华冷笑道:“他所谋者大,才不会为这种事情着恼,昨天那样他不也忍下去了吗?再说,只要他不起歹意,不就没事?”紫英小心翼翼将帐帘放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可其华直等到双眼发涩,仍不见顾宣回来。屋外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嗒嗒作响,到了子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她昨夜没有合眼,这刻实在撑不住了,慢慢地睡了过去,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也未听到。
风雨声中,顾宣扣上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就着尚未燃尽的烛火静静地看着帐内朦胧的人影。
凝视片刻,他又慢慢悠悠地走到桌边,拿起上面摊放着的书。这是一本前朝史鉴,泥金香书笺插着的那页上面还有她的批注。
——弄权误国者,可恶可恨。
顾宣回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影,将书凑到烛火上点燃。眼见火光渐大,他伸出右脚,将一把椅子踢翻在地。
其华被椅子倾倒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见帐外火光大盛,只当是哪里失了火,吓得跳了起来,掀开帐子便往外钻。
“哗啦!”
“呛啷!”
水盆自床架子上倾覆,正淋在她头顶,将她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
伴着瓷盆的“呛啷”之声,顾宣松开手中正在燃烧的书,施施然转过身来。他欣赏着其华的狼狈样子,揶揄道:“咦?夫人,怎么这个时辰突然想起要洗澡沐浴了?”
水珠自其华额头涔涔滴下,她默然片刻,面色阴沉地抬起头,盯着顾宣的眼神似要喷出火来。
动静太大,惊得外间的人都醒了,过来急叩房门:“侯爷,夫人,怎么了?着火了吗?”
顾宣面上露出体贴的样子,道:“得叫人帮你收拾一下,不然可怎么睡……”说着转身去开房门。一转过身,他再难忍住,双肩耸动,只没有放声大笑。
其华气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寻个东西将他碎尸万段才好。转头间见床边的梨木冰桶里已经融了大半盆冰水,她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端起梨木冰桶,冲前几步,用力朝顾宣泼了过去。
顾宣正在拉开门闩,又强压着笑,没有提防,只听“哗”的一声,满盆冰水兜头泼下来,他也被浇成了落汤鸡。
而这时,门闩已被拉开,婢女们齐齐冲了进来。
次日二人入瑞雪堂时,尚在廊下,便听见顾大姑用粗豪的嗓门在向顾夫人抱怨:“……阿宣自幼便和你亲近,算得上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总得说说。虽然少年夫妻一时情热无可厚非,但玩成这样,洗个澡洗到床上去了,还不小心着了火,且让丫环们看见了。这事若传了出去……”
其华气得转头盯了顾宣一眼,恰见顾宣也在向她看来。二人目光相触,又同时将头转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