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宴
寅末卯初时分,黑夜开始消退,天边泛起点点青灰,山风裹着寒雪呼啸穿堂。
秦淮抿唇坐在窗前,指间摩挲着一纸薄信,双眸凝望远方晦暗的天色,神容越发冷峻。
屋中炭炉早已被风雪覆灭,陈威浑身打着哆嗦,犹豫许久才敢上前一步小声提醒:“殿下……江先生特意嘱咐您不能受寒,您看,可需小人前去关窗?”
话落,他略显惶恐地抬眸看了一眼恒王殿下,但恒王殿下却连半分眼神都未给他,双眸远眺,像是在看风雪,又像是在看风雪之外。
陈威猜不透殿下的想法。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安平侯府的唐姑娘定是入了殿下的眼,否则殿下何必费心费力的去搭救安平侯父子?
这般想着,他灵机一动,弯着腰上前一步道:“殿下,今儿是安平侯府唐姑娘的生宴,咱们府上要不要备份薄礼送去?”
薄礼?秦淮闻言心思微动,偏眸冷睨,总算是给了陈威半分眼神:“可曾送贴?”
陈威顿时笑回:“安平侯府礼数周全,宴贴早在半月前便送到了咱们府上。”
秦淮轻轻垂眸:“如此……便备份薄礼送过去。”
陈威闻言立马后退一步垂首作揖:“是,小人领命。”
又机灵地抬眼:“那殿下您……”
秦淮声微沉:“备马车。”
陈威不禁喜上眉梢:“殿下是要亲自去安平侯府?”
秦淮淡淡睨他一眼,薄唇微动:“不,进宫。”
陈威:“……”啊?
*
辰时的钟声刚刚敲响,安平侯府门前便驶来一辆马车,府中老管家瞧见马车上的府号脑门顿时一阵发凉,忙招来小厮赶去内院禀报。
这时天上落下的雪花比夜里小了许多,唐漪撑着伞来到明松堂,刚进屋尚未与母亲问安,便听见院外有人报府上来了位贵客。
她只好又撑着伞出门见人:“哪家贵客竟来这么早?”
小厮急得气喘吁吁:“回姑娘,平伯说是恒王府的车辇。”
恒王府?唐漪心里一紧,转头便对玉宝道:“你留在这儿回禀母亲。”说完她就带着玉福同小厮一道去往前厅。
然而三人走到半道却迎面碰上府中管家,唐漪倏然攥紧伞柄:“平伯,恒王府来了何人?”
老管家面上神情却松快许多,他呈上手中紫檀木盒,语气歉然道:“是恒王身边的小厮,名唤陈威,说是恒王殿下特意吩咐他来给姑娘送贺礼。先前是老奴一时慌神,失了分寸,这才让人扰了姑娘清静,望姑娘莫怪。”
贺礼?唐漪眉目轻敛,接过紫檀木盒:“无妨,毕竟是恒王府来人,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那小厮可还在府中?”
老管家摇头:“不在,老奴原是要请他去厅中喝杯早茶,但他道还有事要办,便匆匆离开了。”
唐漪又问:“可留下什么话?”
老管家仔细想了想:“没说别的,都是些寒暄之语。”
“……”难道真的只是来送贺礼?
唐漪抱着紫檀木盒悄悄打开一条缝,发现里头只是一套红梅式样的首饰,并无什么特别……看来真是她想多了。
这段小插曲,很快便被唐漪抛诸脑后。
及至辰末时分,雪仍未停,天上灰蒙蒙的一片,瞧着便不像个能出门的日子,然安平侯府的大门前来往车辆却是络绎不绝。
迎客的仆从分为两拨,一拨领着去梅园赏梅,一拨领着来望月楼品茗。同时此二处又一分为二,男客女客各占南北半园或东西半楼。
又因安平侯和世子唐峥奉旨在外剿匪未归,不能及时赶回府中参宴,故而前日安平侯夫人特意回娘家请来了贵为定国公的兄长和长侄周文瑾帮衬待客。
父子俩分工明确,定国公去梅园帮衬安平侯夫人,周文瑾来望月楼帮唐漪。
但——周文瑾却不是一个人来望月楼的,他还带着后日便要出嫁的嫡亲妹妹周文韵。
唐漪讶然,急忙迎上前道:“六姐姐为何来此?后日便是你与裴家二哥的婚期,你该好生在家中待嫁才是。”
这会儿望月楼里尚未来他人,周文瑾目光快速扫视一遍会客厅,便低声替周文韵向唐漪解释:“表妹,裴二恐怕有难。”
什么?唐漪想起昨晚那场梦脑中的弦登时绷紧,面上却笑了笑,状似不信:“表兄何出此言?裴家二哥不是早就回京了吗?”
周文瑾面色略显沉重:“没错,姑丈是许他提前回京,按他的脚程,最迟昨日清晨便该归家。”
“是以昨日一早裴家老夫人和文韵在便去了城门口接人,可她们等了一天却都未见到人。”
“夜里我又亲自带人去城外寻人,然一直寻到城外长燕镇也未寻到他半分踪迹。”
“会不会是裴家二哥路上有事耽搁了行程?又或许是昨夜表兄凑巧与裴家二哥错过了彼此?”
唐漪听罢秀眉微凝,挽住周文韵轻声分析安慰:“六姐姐,这会儿城门口可有国公府的人守着?”
说着将二人带进茗室,然后又吩咐玉宝和玉福去门外守着。
待茗室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周文韵这才开口说话:“自然有人守着,漪儿,我今日过来是想求你帮忙。”
“六姐姐何出此言?”唐漪为文韵斟好热茶,正色道:“你我之间何需用这个求字,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那、那我就不绕弯子了。”周文韵面容苍白,说话间便红起一双杏眸,忍着哽咽道:“漪儿……我想请你写封家书送给姑丈,问问裴安的行踪。”
“好,我这便给父亲去信。”唐漪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应下,话落便扬声唤来玉福,命她去拿笔墨纸砚。
片刻后,唐漪当着两人的面写下家书交给府中护卫:“快马加鞭赶去抚远县将此信交给父亲,另外沿途经过驿站时记得留心裴家二哥的消息。若有其行踪,务必写信寄回府上。”
“是,属下遵命。”
护卫离府,当即奔往抚远县。
雪后寒风刺骨,梅园中世家夫人小姐渐渐忍耐不住,开始接二连三地往望月楼这里来。
但周文韵此时不便也不想见人。
唐漪便唤来玉宝,让玉宝将其带去清昭院:“你就留在院中听六姐姐的差遣。”
又对周文韵道:“六姐姐只管好生在我院中歇息,若有事要办尽管吩咐玉宝。”
周文韵无声握紧唐漪双手,那双红着的杏眸如泣如诉,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唐漪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后轻声安慰:“六姐姐放心,裴二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
周文瑾在安平侯夫人派身边丫鬟告知唐漪有女眷往望月楼来时,便离开东楼去了西楼招待那些世家子弟。
不过男子比女子禁得住冻,便是有禁不住的,为了面子他们也会强撑着在梅园多待上几刻。
是以周文瑾一个人在西楼待了许久,一直到正午时分宴席将开,西楼里才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面带羞愧的年轻子弟。
周文瑾身为定国公世子,又早已入仕,待人接物自然无可挑剔,不肖片刻便打破几人之间尴尬的局面,令气氛活跃起来。
然此时东楼年轻女子之间的气氛却随着相府千金沈玉芙的到来忽然陷入异常的安静——在座无人不知,沈玉芙心悦太子殿下已久,年近十九尚未说亲,一心只等着太子娶她做侧妃。
可礼部有规,朝中男子娶正妻后至少要满一年方能纳妾。
太子侧妃的身份虽尊贵却始终不是正妻,当然逃不过礼法约束。
何况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更当为一国表率,不可做逾距礼法之事。
如此一来,唐漪和沈玉芙之间的关系不用说众人便心知肚明,纵是两人表面关系维持的再和谐,私下里也定然是不对付的。
尤其是沈玉芙,往日但凡参加宴会,便没少明褒暗贬的编排唐漪。
从前唐漪年纪小,极少出门赴宴,两人倒是不曾正面碰上过,但今日么……各家女眷不约而同打量起二人,心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然而自沈玉芙一进门,唐漪对她便和对其他人一样,有礼有节,笑容和煦,话里话外没有半点儿为难沈玉芙的意思。
偏偏沈玉芙今日也跟吃错了药似的,行事规规矩矩,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活脱脱像是换了一个人。
“往日只闻妹妹盛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沈玉芙毫不吝啬的夸赞唐漪,甚至举起杯酒,热情笑道:“不知妹妹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酒是安平侯夫人特意为女眷们准备的桃子酒,几乎没什么度数,饮不醉人。
唐漪自是不会拒绝,淡笑着举杯:“沈姑娘谬赞,能与沈姑娘共饮,是我的荣幸。”
一直听到这儿,总算有人嗅到一些猫腻,沈玉芙妹妹长妹妹短的想要同唐漪亲近,可唐漪却从头到尾都只有一句沈姑娘,这明显是在和沈玉芙保持距离呀。
成郡王府的馨香县主头一个低笑出声,在二人饮完酒后挑衅似的地瞟了沈玉芙一眼,故意对邻坐礼部尚书家的女儿道:“李妹妹,你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被点名的李芷芷却没听明白这话中深意,竟面色惊喜地端起酒杯道:“是、是我该敬县主一杯。”
两人话音落下,沈玉芙脸上果然闪过一丝不快。
而唐漪身为另一位当事人,不由好奇地看了一眼公然挑事内涵的馨香县主。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馨香县主竟朝她眨眼笑了笑,露出一副“我懂你”的眼神。
唐漪:“……”
面上保持微笑,心下却腹诽:这姑娘怕是脑子不太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