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字
昏暗的街角忽然走来一道人影,虽行路不稳,但步伐极快,一眨眼便到了二人面前。
谢影盯着那张皴破的脸,不动声色地握紧长剑。
那双已然浑浊的眼眸紧锁着她的面容,从额头,眉眼再到下巴,良久后竟是发出一声哀鸣。
她又哭又笑,双手掩面,无力地滑倒在地上。
谢影松开手,静默着蹲在她身边,心头有几句话却是半句都说不出口。
“节哀。”
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小莲却放声大笑出来。
“节哀,节什么哀?”
谢影一怔,无尘也转过身来,看向那位身型单薄,体魄不健的女子。
她攥紧双手,将地上沙土跟枯草一并带回掌心,从远处飘来的柳絮落到她鬓角。
她伸手抓住柳絮,再次泪流满面,声音轻极了:“他爱王霜,也爱与王霜有相似面容的你。”
“可是,我也是他的女儿,明明我陪他走了更长的路,他为何不为我想想?”
谢影沉默着,有几分僵硬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可落手的那一刻,她发现她的身子已然只有一层薄皮,透过细碎的月光,衣衫也渐渐变得透明,就好像一个落进熊熊火焰中,即将化为灰烬的字。
她眼眸一颤,“你也是由字化形的?”
小莲苦笑一声,声音怆然:“难道就因为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所以爹爹走时都不考虑我吗?”
谢影紧抿唇角,心底竟是头一回涌出愧疚的情绪,这让她惶恐,站起身来。
可沉默许久的无尘摁住了她的肩膀,挡住她想要走开的步伐,漆沉的眸直视她的眼眸,轻声道:“这与你没有关系。”
她有几分讶异,不由得看向他的眼眸,他平静地松开手,看向小莲:“为了帮王成复仇,你潜进陈家守株待兔。”
“是!”
想起陈亭月,小莲眼底冒出怒意,长指紧扣土面,“若不是她,我也不会降生到这世上受苦。”
“可是。”他淡淡道:“你降生之初难道也如此认为吗?”
小莲忽然沉默下来,月光照在她愈发透明的身影上,凄美又哀伤。
谢影想起小莲这些年的等待,又回忆起幻境中为救她而死的王成,心头缓缓爬过异样的情绪,出口的只有一句问了数次的话:“值得吗?”
这次仍无人回答她。
月入中天时,那瘦弱的身影终究没能留住。
也是,一心自毁的人哪里能留住呢?
她不禁苦笑一生,看着那个丑陋的,缺了一笔的“亲”字彻底焚毁在月光下。
此时,袁明正好追过来,看着空落的街道,漠然站立的谢影,以及陌生的僧人微微皱眉。
谢影问:“你在追小莲?”
袁明有几分意外,点头后道:“她逃哪去了?”
“死了。”
袁明一愣,仔细回想起找到小莲后发生的事情,“我在王铁匠另一处居所发现了她,问她在为谁办事,幕后之人在哪里,可她都不回答我,只一心”
他顿了顿,谢影接过话,“只一心照顾王铁匠。”
他更加意外了,目光转向一旁执宽剑而立的僧人,看清那柄剑后,他眼眉一跳,没去问,只道:“夜里,王铁匠忽然没了呼吸,小莲便像疯了一样跑出去,我追到这里便遇到了你。”
末了,他问:“那位周大人呢。”
他还不知客栈发生的事情,谢影看了一眼无尘没说话,继续道:“小莲随着王铁匠一起去了。”
袁明垂眼沉思片刻,目力所及,并未看到尸体,过了会儿笑了笑:“谢姑娘是已经知道全部真相了吧。”
这时刘文水,赵锦镶以及一众黑甲卫追了过来,燃烧的火把点亮一片黑夜 。
看着那支队伍,袁宁微微蹙眉,捏紧佩剑,谢影也眯起眼眸,神情严肃。
赵锦镶这次未将目光过多放在谢影身上,而是拧眉打量着无尘,身后黑甲兵也是蓄势待发。
无尘长指叩在宽剑剑柄上,冷淡的眼神未分来一丝一毫,仿佛身边之事都与他没有关系。
“是,知道真相。”谢影收回目光,看向袁明。
“那我们可以离开此处了。”
袁明一边开口一边走到谢影身旁。
空荡冷清的街道,顿时肃杀之气四起,三帮人各站一处。
“无尘?”
赵锦镶紧盯着那不言不语的僧人,短短二字却是语调复杂。
无尘长指敲着剑柄,掀起一双平静的眼眸回望过来,竟是不发一言。
刘文水不懂赵锦镶眼眸中的情绪,也不明白忽然拿出武器的铁甲卫,抬手指向无尘,“无尘是吧,赵大人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答话?”
看着刘文水装腔作势的样子,谢影忍不住冷嗤一声,刘文水迟疑片刻还是梗起脖子,“你杀死七刀之事还没找你算账呢,我看今夜你还想跑到哪去!”
赵锦镶并未理会刘文水的做张做势,甚至是半分注意都没分过来,潋滟的桃花眼紧盯无尘,握剑的手指也未有半分松动。
可那沉默的僧人忽然道:“你问我为什么不答话,那我也想问问你昨夜去了何处?”
话落,鸦雀无声。
谢影拧起眉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何暴露身份。
袁明心下诧异,再次审视起这位恶贯满盈的妖僧,刘文水瞠目结舌,许久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你是周尽!”
饶是赵锦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目露疑色,回神后面色铁青,本温雅多情的眼眸也是密布寒色。
其他甲卫也是惊疑不定,这大奸大恶之人竟已在他们眼前走过一遭,却无一人发现。
无尘唇角勾着一抹讽意,却是淡淡对刘文水道:“你的护院怕是也没想到会死在你手里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
刘文水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头,又道:“早就看你跟谢因不对劲,你为了帮她脱罪真是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
谢影不明白这刘文水为何总是咬着她不放,提着剑状似无意地将剑口对上刘文水,刘文水吓得退后一步,哆嗦着手指过来:“你还想灭口,就因为我发现你夜里不在房间,你便恼羞成怒,也想杀了我。”
“我确实很想杀你。”谢影语调低缓,好似在说无关紧要的小事,在赵锦镶警告的眼眸中又道:“那是因为你太蠢也太烦,从见你第一面我就想剁了你。”
即便知道谢影是个什么样的人,袁明也是有几分惊讶,无尘倒是面色平静,甚至是补充道:“那夜丑时你偷偷溜出房间,遇上了小二,于是你给他了赏银,他第二日才对此事守口如瓶。”
刘文水忽然面色难看,无尘又淡淡道:“去查小二身上的银子,便会知道你有没有出门。至于七刀之死,凶器就在你腰上。”
他十指紧攥,退后一步,却被甲卫用剑挡住后路。
他不甘地抬起眼,摸着腰上不轻易示人的软剑,愤怒道:“你明明是个体弱的寻常人,那夜受了伤,睡得很沉,你怎会知道我做了什么?”
袁明同情地看他一眼,并未说话,在场也没有人会解答他的疑问。
刘文水被押走后,谢影也抬步离去,可赵锦镶却道:“姑娘留步。”
谢影有几分烦躁地看向他,他忽然勾起一抹笑,“谢姑娘身为修士,自然明白我为何留住你。”
“那夜我去了卞宅。”
谢影知道他要问什么,冷淡地撂下这句话。
“不是这件事。”赵锦镶摇摇头,缓缓道:“陈夫人状告你偷盗她家财产,威胁欺辱她。”
谢影咬着下唇,想起那日周尽……哦不,是无尘对她说的话。
“没有。”
一道清冷低缓的声音响起,无尘看向赵锦镶,“荷包是王成给她的,我与她一同去的陈府,她并未伤人。”
本是极为寻常的话,可众人却神情怪异起来。
袁明深深打量着无尘,又看向神情不耐的谢影,脑海中浮现那个传闻:度厄宗佛子恋上西境第一美人蛇女,为了蛇女弑师灭祖,杀尽欺辱过蛇女的西境之人。
赵锦镶倒是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西境曾经流传一句话,无尘的话是真的得信,假的也只能去信。”
谢影厌烦极了他这般阴阳怪气,拖拖拉拉的样子,提着剑便走进黑暗。
可赵锦镶忽然拔剑,那群黑甲卫也亮出兵器。
袁明看着众人眼中的杀意,哪里不明白定安司的意思,这是要杀光他们这群修行人。
谢影眼里浮现冷意,转身拔剑,直视赵锦镶那双锋锐的桃花眼。
袁明也拔出佩剑,死死盯着黑压压的队伍。
无尘忽然轻笑一声,语气不无嘲讽,“赵大人这是不打算遵守法令啊。”
赵锦镶也笑了笑,“无尘师父哪里话,赵某只是按吏办事。”
“费什么话,要打便打。”
谢影冷嗤一声,从客栈初见开始,他便对他们有敌意,根本无关他们有没有为恶。
她提剑劈来,与赵锦镶缠斗在一起。
赵锦镶本忌惮谢影的势力,可几招下去却是笑了出来,“谢姑娘似乎有点力不从心啊。”
“谁说的。”
她讥笑一声,捏住清圣丹的药瓶,可一只带着寒意的手忽然按在她手背上。
在她愣神之际,他已推开她,执刀砍向杀意腾腾的赵锦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