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上元日
阙珏望着谢长安混在人群出了酒楼,一楼大厅里的百姓们专心听说书人说那京城第一美人当年是如何对青梅竹马的三公子死缠烂打。
一时间,众人发出唏嘘的声音。
在他们看来,侯府嫡女向男子大胆表达爱慕还是太离经叛道了,不守女戒女德。
但又有多少人暗自心生艳羡他们不会说。
这事儿很快便传出酒楼扩散到了街市智商,没肖半日便传到了裴寂雪耳朵里。
彼时,裴寂雪正在府内处理公务,许三附耳向他禀报了此事。
裴寂雪笔尖一顿,脸上的表情莫测。
半晌后,他搁下笔:“他还真是不知收敛。”
许三在一旁没敢搭话。
裴寂雪侧眸:“这个月应该送到丁府的东西可送去了?”
许三道:“这个月要送过去的早便送过去了,不过下月便是恶月了,公子要过去的话,倒是可以提前将东西拿过去,也不剩几日了。”
裴寂雪走到轩窗前,窗外春色正好。
他负手沉吟。
“公子?”
许三轻唤了一声。
裴寂雪倏然回过神来,淡淡吩咐:“下去准备吧,对了,拿我的手令去宫里请一位太医出来,除了那位松太医。”
许三一愣,瞬间明白了他的打算。
几个月前公子曾让他私底下去查过当年夫人伤人那件事,他走访了周围的商铺人户,基本还原了当年那件事的原委,也有了一些猜测。
时值上元,裴寂雪受人相邀远行数月,人刚一回京便被一群友人拉着他上街走走。
裴寂雪推辞不得,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元宵前后,街市之上十分热闹。
这日,天还未亮便有宫里的人登上盛京最高的楼阙,钟声过后,全城的灯火陆续亮起,炮仗焰火齐响。
人们像是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入方才还寂静无声的街道。
街市、河边、桥上皆挤满了人。
无数灯笼的光将头顶的天空都照亮了,让人分不清天亮了没有。
裴寂雪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携着友人穿行在拥挤的人潮里,他似乎也深陷热闹中央,但仔细看他却跟每个人都保持着细微的距离,哪怕是擦肩而过也没有让旁人碰到他一星半点儿。
友人偏头笑着调侃他:“你此去黔州数月,可还好?”
裴寂雪沉吟道:“黔州临水,风土人情甚佳,自然好。”
他的面庞在灯火的侵染下仿佛更昳丽了。
“于是你便乐不思蜀了?”
友人故意问。
裴寂雪眼中映出一簇簇小小的火光,他额带上的红玉在灯火下温润光滑,像这个人一样没有棱角,待人温和。
裴寂雪笑道:“兄此话何意。”
他嘴上敷衍的应付着,目光却时不时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照那人的性子,上元节总是在家闲不住的吧。
他去黔州一别却不想耽搁了这么久,她大抵是又要跟他闹脾气了,也不知道他带的东西哄不哄得住。
他想着她闹脾气的模样,不自觉就笑了。
友人惊异的道:“你这……”
裴寂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收敛了笑意,视野中多了一抹艳色。
一位带着幕篱的女子朝他递出了花枝。
在寻常的日子,这些女子自是不敢的,只是这样的上元佳节,姑娘们便勇敢的迈出了那一步。
友人笑容暧昧的朝他挤眉弄眼。
裴寂雪微笑着婉拒了女子的花。
女子失望离开后。
友人道:“三公子这般艳福不浅,却生生的错过了?”
裴寂雪微微一笑:“家有狸奴,喜挠人。”
家里养了一只喜欢挠人的猫,他若是收了旁的人的花,以后就别想清净了。
友人当真了:“想不到三公子还养了狸奴?这般有闲情逸致?”
裴寂雪笑而不语。
只是遗憾的是,他并没在街上寻到他想寻到的人。
两人漫步到城门口的时候,这盛京城的景致算是览尽了,一饱眼福。
友人提议去茶楼坐坐,裴寂雪想要跟他告别先行回府,两人正说着,有人小跑了过来,停在了两人面前。
裴寂雪偏头去瞧:“你……”
友人却也认出了她,道:“诶,你不是伯台兄的小妹吗?你这是……”
丁静槐脸颊微泛红,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香囊,那香囊长长的珠链和流苏顺着裙摆垂下,颜色却不是女儿家常用的颜色,而是黛青色。
裴寂雪笑意微敛,他敏锐的意识到什么。
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把话说出口,旁边的二百五就开了口。
“哎唷我知道了,我不看,我背过身去,我可是真羡慕三公子啊。”
他嘟囔着背过身,背过身之前才不忘问:“小姐今日用的什么香粉,真好闻。”
经他提醒,裴寂雪也闻到了随着她的到来漂浮在周围的陌生香气,谈不上好不好闻,但存在感极强就是了。
丁静槐眼中浮上淡淡感激,深吸了口气,感觉紧张的情绪好多了。
她双手抓着香囊送到他面前:“三公子我……”
她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城门口便传来了骚动。
一道窈窕纤细的红影立于马上,马儿甩动四肢不够周围察步府的城卫阻拦冲进城门,马蹄带起一阵沙尘,她纤瘦的手指看起来脆弱不堪,马缰在她手里却抓得极稳。
入城本需证明,但她一出现便无需出示任何证明,大家便都认出来了。
长宁侯府的嫡女,惹不起躲得起。
周围的百姓迅速像蚁群遇水般分开退到两侧避开,于是,一整条街上在极快的时间内就空荡荡了,只有几个人例外。
站在原地的裴寂雪,和维持着递香囊的动作一脸目瞪口呆的丁静槐,还有背过身去哼着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的二百五。
立在马上的少女一眼便瞧见了这处,脸上方才还明艳的笑意骤然沉下来。
裴寂雪远远望着她,嘴角还挂着笑,她忽然变幻的表情让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此刻的不妥,这场面让人看了都会误会。
周围围观的百姓显然跟他是同样的想法,脸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不能再明显。
谢长安喜欢他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了。
这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什么?修罗场!
他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丁静槐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她有些失落的垂下眼睫,慢慢收回了手,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拦在了路中央。
谢长安的马速度极快,最后的瞬间她拽住了缰绳,马的前半身被她拽得往旁边一偏。
谢长安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
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她长得十分美艳,身上的红裙像一把火燃进人心里,从此烙下烙印。
丁静槐有些自惭形秽的咬住嘴唇,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抬头望着她。
谢长安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没有注意到身下马儿隐隐的焦躁不安。
谢长安道:“让开。”
丁静槐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是谁……”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谢长安身下的马儿忽然扬起上半身,她一个不察险些被甩下去。
裴寂雪面上温和的面具出现了一丝小裂缝,他本能就想上前。
谢长安紧拧着眉,硬是把焦躁的马儿控制了下来。
但等她平息马儿的狂躁,丁静槐便一声惨叫后倒在了地上,她被马蹄踹了一脚膝盖,又被混乱中踩了几脚。
谢长安眼眸微睁,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丁静槐因为腿部传来的剧痛而本能蜷缩着身子,淡淡的猩红从腿部的裙摆下渗透出来,红得刺目。
她很快便痛晕了过去,冷汗将鬓发全部湿透。
二百五转过身来看到这一幕都傻眼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这腿还能保得住吗?”
裴寂雪脸上也略有错愕,他一开口他便回过神来,上前两步抱起人打算送医馆。
“我……”谢长安愣愣看着他微沉的面色,想解释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寂雪来不及听她的解释,转身走了,然而没走多远但被闻风赶来的丁伯台抢了过去。
“裴寂雪!你就是这般对我妹妹的!”
裴寂雪沉默一息,道:“不论她的腿最后如何了,我都会负责。”
“负责?”丁伯台一顿,冷笑一声:“你要如何负责?也弄断你一条腿吗?”
他此时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
谢长安本满心愧疚,此刻听了他这句话,也下意识就想反驳他。
祸是她闯的,出了什么事也该她担着,跟裴寂雪有什么关系。
裴寂雪却破天荒的没说什么,也没作任何解释。
“你们等着。”
丁伯台的脸色极其阴沉,冰冷的看了一眼茫然失措的谢长安以后大步离开了。
那之后丁伯台直接将妹妹带回了府,请了宫里的松太医入府秘密诊治,后来便传出了风声,丁静槐的腿日后都无法正常行走了。
盛京城里顿时流言四起。
从前觉得谢长安与裴寂雪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如今就觉得谢长安是高攀了。
谢长安的名声就是从那之后越来越不好,她不爱读书爱骑马从前人们夸赞她真性情,现在说她过于离经叛道不是吉兆,从前她大胆表示爱慕,人们夸赞她敢爱敢恨,如今却说她厚颜无耻,就连从前她对待路边的乞儿和商贩出手大方也能被说成大手大脚毫无节制。
只要当人们觉得一个人不好时,这人做什么都会招来谩骂。
但后来许三专门去查了这个松太医,发现果然有蹊跷,这个松太医家中算是跟丁伯台家里沾点亲带点故,只不过是那种远得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的远亲。
不去特意摸索细查都查不出来的那种远。
裴寂雪也是上次被叫到府上发现了些许端倪,那日分明不是丁静槐叫他去,而是丁伯台以丁静槐的名义威胁他去。
……
“是。”
许三收敛了心神,接过他递来的手牌,依言转身去准备了。
裴寂雪望向某个方向片刻,转身回到书案旁,凝视着那纸上凝结的一团半风干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