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签
谢长安伸手进去摸索片刻,抽出了一根签,这签的背面是空白,她翻过另一面想看看是吉还是凶。
然而翻过签以后,她愣住了,签的另一面也是空白。
雪婳惊诧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何是空的?”
“此乃无字签。”老僧笑容透着有些神秘:“留下签的贵人说,抽到此签者,所思所想皆会得偿所愿,此乃上上签,恭喜施主。”
贵人?
谢长安有片刻注意力落在这两个字上,但是很快又释然了,这永北寺是京城最有名的寺庙有什么贵人来都不足为奇。
今日这些来的人里便不少皇亲贵胄。
“多谢。”
谢长安妥善的收下签,按照之前说的留了签放进盒子里便离开了。
……
几个时辰前。
晨钟暮鼓敲过一轮,厢房外只有僧人扫落叶的窸窣声响。
祝楼身后领着一个穿着质朴的中年男人穿过一侧的回廊,与院中清扫落叶的年轻僧人轻轻点头示意。
僧人有些腼腆的朝他笑了笑:“施主早。”
祝楼朝他双手合十作了一辑,僧人连忙也回了一个。
这个陌生的男子经过几日的相处已经很熟悉了,寺中所有人都知道寺里来了几位僧人,并且是经过方丈允许的。
大家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祝楼进了僧舍其中一间厢房,崔时堰刚起身净了面,鬓发残留一抹湿意。
祝楼拱手道:“殿下,这位是大夫,您褪去外衣让大夫帮你瞧瞧吧。”
崔时堰轻瞥过去,大夫有些拘谨地握紧了手里的药箱:“小人见过……呃公子。”
这些普通百姓没见过他,并不认识他这张脸。
“嗯。”
崔时堰轻轻应了一声,缓缓褪去外衫。
大夫看着他露出身上的伤后都情不自禁吸了口气:“这……”
崔时堰道:“能治吗?”
大夫上前一步,小心翼翼观察他身上那些伤口,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伤口都是小面积,但是多啊,而且患处呈破溃之象。
看起来都是烧伤并且没经过处理,都要化脓了。
想到这,他不禁多看了崔时堰两眼。
这浑身的伤口恐怕这些日子不好过,这人却能忍着,意志力非凡啊。
大夫道:“治倒是能治……就是想要恢复如初就不太容易了,日后愈合了再不济也会留下点痕迹。”
“无需多言。”
崔时堰道。
“是、是!”
大夫连忙放下药箱,从里面寻出些药膏药粉和工具准备清创。
祝楼靠在门边:“殿下为何选在此处养伤?”
崔时堰头也未抬的道:“因为清净。”
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满脸写着不愈。
倏然,方丈笑呵呵推门而入:“那你来得不巧,近日寺中正好有讲经会,皆是便难得清净了。”
这下祝楼明白了,难怪他从踏进门便觉得殿下兴致不高,受伤了还起得这般早。
崔时堰冷冷瞥过去。
方丈依旧笑眯眯地踱步进来,对他的眼刀视而不见。
他走近了,目光从他身上的伤处掠过,笑意微敛:“殿下为何伤得这般重?”
崔时堰淡淡道:“什么时候你也喜欢多管闲事了?”
方丈摸了摸胡须,笑而不语。
“老僧只是关心殿下,并不欲多管闲事,出家人当六根清净。”
祝楼闻言脸色也变了变,他跟方丈一样想知道崔时堰为什么要选择最不妥的法子脱身。
落得这浑身的伤。
崔时堰没回答。
方丈也不追问。
大夫就是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处理完了伤口,干了这么多年的大夫,今日是下手最艰难的一日。
他处理完最后一个地方,低声道:“殿下伤口短时日内莫要沾水,三日换一次药,小人……小人便先告退了!”
祝楼与崔时堰对了个眼神,他站直了道:“大夫请,我送您出去。”
“不不不……不用。”
然而祝楼对他惶恐的拒绝充耳不闻,几乎是‘押’着他走了,就差上手提了。
厢房安静下来,连房屋上方的银杏落叶飘落屋檐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还有清亮的鸟鸣。
崔时堰合拢衣衫,慢慢扣上腰带。
方丈道:“可是宫里那位不愿放殿下离开?”
崔时堰:“他当然不会放我离开。”
方丈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可依殿下之能,想要从那些人眼皮子下顺理成章的消失应当有很多种方法才对。”
“是也不是。”
崔时堰说。
唯有现在的方法才能达到他某些目的,那日他祸水东引不仅设计了一场莫须有的火灾还抓准了时机将计就计算计了裴三一把。
他现在添的柴火,应当不枉费他陪老头子演了这么久父慈子孝的戏码。
方丈没有再深入问的意思,只是道:“也罢,宜妃娘娘于我寺有恩,殿下这些日子就留在此处养伤吧,此处僧舍靠近后山地处偏僻,平常的香客走不到这里来,应当不会搅扰殿下。”
听到‘宜妃娘娘’四个字,崔时堰微微怔了怔。
这个称呼,已经太久没听人提起过了。
后来的人都称她为妖妃。
崔时堰低低道:“嗯。”
方丈脸上的笑又爬上面颊:“作为交换,殿下不妨帮老僧一个忙?”
崔时堰微微瞥眉,眼底冷芒乍现。
但对他来说,方丈尚且还算个能信任的对象。
若是谢长安有幸看到此刻的崔时堰一定会觉得很割裂,因为这样的表情一贯只会出现在高高在上的无忧太子脸上,绝对不会出现在病秧子九殿下脸上。
“说来听听。”
方丈道:“不费什么功夫,这几日讲经会,城内的夫人小姐们定会趁此机会来此上香,抽签必然是最受京中那些世家贵女们欢迎的,只是这签文有些少……殿下不妨帮老僧多写几支?”
崔时堰道:“方丈为何不自己写?”
方丈笑了笑,讪讪道:“当然是因为编不出来了。”
崔时堰:“……”
所以他究竟为什么不信鬼神吧,这就是原因。
这些所谓神的使者还不都是普通至极的凡人。
崔时堰道:“方丈如此敷衍,那些人来此上香乞求的愿望当真能实现?”
方丈老神在在的说:“殿下这就不懂了,所谓信则诚诚则灵,不诚则不灵,万物由心,老僧这可不是敷衍,这是顺其自然。”
崔时堰听得头大,直瞥眉:“何意?”
这些人出家人说起话来左一句佛法右一句真理,听着是真费劲。
方丈道:“简而言之就是,不想写了便找人帮忙写,殿下可悟了?”
“……”这辈子也悟不了。
“拿来。”
崔时堰道。
方丈唤来小沙弥让他去将大殿里的签文盒搬了过来,里面零零散散躺着一堆写好的签和空签。
方丈一副任他发挥的模样。
崔时堰随便挑了一支空签,笔尖蘸上朱砂后却又不知道写点什么,最后愣是一笔也没落下。
他怎么拿过来的便又怎样递了回去。
方丈傻眼:“殿下你这……”
崔时堰道:“此签就是无字签。”
他不会告诉他其实是不想写,只是想偷懒。
方丈仔细细品了会儿,居然觉得有点意思。
他道:"那殿下,此签何解?"
“此签……”崔时堰的思绪慢慢飘远,那日他伪装好现场后便离开了皇宫上了山,京城后来怎么样了他也不知。
也不知她会不会来此上香。
他不可控制的又想到火海中那个吻,其实应该算不上吻……
他想着一字一句道:“乃上上签,抽到者便说明她所有所求之事皆会实现,她会……事事顺意。”
方丈看着他握着那支签,唇角微掀起弧度。
他道:“殿下……是有心上人了吧?就是不知殿下这签有没有缘分到她手里了……”
谢长安一路捏着那签发呆,回了京城。
京里入了秋,风卷起地面的落叶打着圈,层林尽染,那秋色染黄了半边天际。
“来,小姐你慢点。”
雪婳伸出手去扶谢长安下马车。
‘铛——’
厚重古朴的钟声传遍京里的每个角落。
谢长安蓦地抬头,京城最高的钟楼之上,一个蚂蚁大小的宫人敲响了那口古钟。
明黄色的纸钱从钟楼之上洒下,携在风里被吹向四面八方,像一场忽如其来的雪覆盖了整个盛京。
谢长安的手忽然软了一下,险些跌下去。
雪婳伸出来的手转了个方向扶住她道:“小姐?!”
谢长安瞳孔微缩,望着远方的黄纸被风刮过来。
那一刻,眼前的场景与前世重叠,让她产生了又回到了那座宅院里的错觉,要被困在里面直到死去。
她的脸色唰地煞白,视线慌张的游移,落到了檐下那道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之上。
“回来了?”
裴寂雪狭长的眸锁着她,让她莫名呼吸一紧。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所处的既不是高墙之内也不是血气刺鼻的刑场。
秋风瑟瑟,送来一阵凉意灌入她四肢百骸。
谢长安脸色骤然凉下来,不语。
裴寂雪也不生气,只是吩咐:“雪婳,扶夫人回院。”
谢长安听见了,但她毫无反应,领着雪婳与他擦肩而过之际。
裴寂雪微微垂眸,唇畔微扬:“你如此看重的那位殿下便如此无用,他能护得住你什么?他连死都这般窝囊,不过一把黄纸。”
谢长安脚步陡然顿住,侧目看向他,袖下的手紧紧攥起:“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方才马车停下,她就感受到丞相府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密切注意着府内的动静。
看来,京城局势又要变了。
裴寂雪神情幽冷,然后柔柔笑了。
片刻后,她甩袖迈着莲步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