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机
陆寻欢从暗室出来,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等他沐浴洗漱好再出来,江临风和向飞白二人在外头已经侯了好一会儿了。
陆寻欢面无表情地点燃三柱香,插进释迦摩尼佛像面前的香炉里,接着撩起直缀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东西他收下了吗?”
江临风点头,“收了。我亲眼看着裴祭酒回府以后,才让人将东西送进去的,后头等了几个时辰见无人出来我便回来了。”
陆寻欢‘嗯’了一声,手中的佛珠发出细微的声响,“宫里怎么说?”
江临风见向飞白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忍不住用肘部捅了捅对方,后者恍过神慢吞吞回道:“罚了二皇子一年俸禄,闭门思过三个月,梁顺为则判了流放,去接岭南刺史的位子。”
向飞白顿了顿,“另外,山西那边传回话,说崔老三为人圆滑,做事滴水不漏,一时还找不到借口撤了他的差事,我让人带了话给二哥,算着时辰,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去山西的路上了。”
陆寻欢一共收了三个义子,老大江临风和老三向飞白一直常驻京城,随扈左右,唯有老二姜化雨从未在京都露过面,颇有些神秘。
“崔家倾阖族之力,才供出这么一个官身,自然不能是废物。”陆寻欢轻‘哼’一声,“既然老二已经去了,你们就腾出手盯好京城这边,二皇子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看牢他。”
“是。”江临风与向飞白齐齐躬身。
……………………
谢家人奉旨守墓的消息,在整个凤阳城传的沸沸扬扬,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几日,接着又曝出谢家正在变卖家产的传言,这一消息令那股刚要下去的热度瞬间又沸腾了起来。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谢家得罪了了不起的大人物,要花钱买命,也有说谢家老爷是赵公明下凡,他这一死就将谢家的财运全带走了。不过,不管是哪种说法,结论都出奇的一致:谢家,这是真败了。
“……因着守墓一事,谢家求到了崔家大老爷那里,崔仁德说只要谢家凑出三十万两银子,他便代为出面到凤阳王府活动活动,谢家信以为真,这几日一直在凑银子,可惜三十万两不是小数,他们一时半会哪里凑得出,就只能变卖产业……”
“……开始还拿着架子,只托人去相熟的几家问了问,结果连问几家都被人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挡了回去,谢家这才有些急了,据底下的人来报,现如今他们已将田产铺子全部挂到了牙行里,开的价钱虽说不低,但跟原来相比,也是天差地别了……”
凌霄将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事无巨细的禀了。
谢姑娘原先要他盯着点谢家的产业,若有经营不善的就盘下来,如今眼瞧着谢家被崔仁德诱着连家底都要拿出来贱卖,他觉得这不是小事,还是回来禀报一声比较妥当。
琥珀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谢家的那些铺子还有庄子,都是一等一的好,怎么会没人要?”
谢芳华沉着脸将茶碗放到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不是没人要,是没人敢要。”
琥珀更加疑惑了,“为什么?”
谢芳华没有回答,转头看向四海,“四海说说。”
被点到名的四海一凛,知道大小姐这是有心考校他,他吞了口口水,说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小的以前随着老爷南下的时候,曾亲眼见到过一群野狼扑死一头长鼻象。狼群将大象放倒以后,不是争相分食,而是默默退到一边,等其中一只狼将心肝肺吃完,它们才敢上前分食。老爷当时说,狼是很聪明的畜牲,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往往最好的东西都是留给头狼的,头狼挑剩下的,才轮得到它们……”
谢芳华目带赞赏,示意四海继续说下去。
四海心里一松,话也越说越流利,“如今谢家就如同那头倒下的长鼻象,任谁都想撕咬一口,但他们不敢,他们在等,等‘头狼’吃饱喝足,才会伸出爪子,亮出牙齿……”
“头狼?谁?”琥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凤阳王?”
谢芳华斜了她一眼,“还不算太笨。”
琥珀一噎,面色有些讪讪。
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还不行,大小姐不带这么损人的。
谢芳华收起玩笑的神色,声音里透着丝丝冷气,“先是让崔家大老爷借着求情的旗号,开口跟谢家要三十万两打点银子,谢家凑不出银子又不想守墓,就只能变卖家产,然后他再出面买下,等到所有产业到手以后,这些银子转了一个圈,又回了他的口袋,不得不说,凤阳王倒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她都忍不住想替对方喝一声彩了,这手空手套白狼,玩的真是高明。
琥珀一脸恍悟,“原来如此。既然他的目标是谢家的产业,现在谢家已经把产业挂到牙行了,怎么还不见他买下?”
“他在等。”谢芳华眼皮微垂,伸手给自己续了杯茶,“谢家名下的铺面田庄,随便挑出几处,也绝不止三十万两,凤阳王想吞下所有的产业,就只能等,等谢家自己将价格压得更低一些,他才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她说完看着手中的茶汤,有些出神。
说起以小博大,这些道理都是阿爹教给她的,他曾经不止一次跟她说,能做到用最低的成本谋求最大的利益,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若他还在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圈套,可惜,他不在了,而谢家也再没有第二个谢海昌。
琥珀偷偷瞄了一眼谢芳华的神色,试探着问道:“那咱们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凤阳王把谢家吞吃入腹?”
谢家人活该倒霉被人坑,但那些产业若是就这么落到凤阳王手里,实在太便宜他了。
谢芳华没有说话。
她与谢家情分已绝,谢家好也罢,歹也罢,都跟她再无干系,但凤阳王就不一样了,先不说他与崔仁德的种种小人行径令人不齿外,单冲杀父之仇这一条,她也绝不能让这些产业落到凤阳王手里。
盘算了片刻,谢芳华抬起头来,眼神清亮。
既然凤阳王还在等,那她就抢了这个先机!
城外西山,谢家祖坟外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里的宁静。
来人脚步匆忙,急急在谢景睿帐篷前停了脚,“大少爷,大少爷?您歇了没?”
几个仓促搭成的帐篷同时亮起了灯。
有人一脸惊恐探头出来,“怎么了这是?”
另一边帐篷里谢三太公的儿子谢怀明披着衣服走出来,与来人甫一照面心里便是一咯噔,“石头?不是让你在牙行盯着,怎么半夜跑过来了?出事了?”
自从那日接了旨意在这守墓,他们谢家便如同笼中困兽,生死难料,好在崔大老爷答应,去求王爷出面转圜,大家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没曾想在凑银子的事上又犯了难:谢家那么多上好的庄子铺面,竟然一处都卖不出去。
谢怀明知道事有蹊跷,可一时又找不出关键在哪,这会儿看家奴急色匆匆的赶回来,他下意识便以为是牙行那边出了什么差池。
石头喘匀了气,满脸激动地冲到谢怀明跟前打个揖,“五太爷,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谢怀明脸色一喜,“什么好事?”
“今天有位自称是老爷旧交的庞老爷,愿意出高价买咱们家的产业。”石头说着将身后一人拉了过来,“这位就是庞老爷身边的管事……”
中年男子上前拱手一礼,“小的庞忠,见过谢老爷。”
谢家其他人此时已经陆陆续续起了身,站在各自的帐篷外往这边张望。
“请,请,进去说。” 谢怀明一边将人往屋里让,一边吩咐石头,“去,把景睿叫起来,快去。”
谢家如今风雨飘摇,人心动荡,凡事还是谨慎些好。
“哎。”石头应声就走。
谢家如今虽说被拘在墓地不得动弹,但往日的富贵做派已经深入骨子,这临时搭建的帐篷布置得一应俱全,甚至连地上都铺设着上好的地衣,丝毫看不出落魄的样子,庞管事暗暗打量了一圈,垂下眼皮。
谢怀明伸手作请,“坐,坐,先喝口茶,景睿片刻就来。”
庞管事笑着推让两句,在最下手的椅子上落了座。
两人刚坐下,谢怀明的妇人绕过屏风从里头走了出来。
谢怀明问,“爹醒了?”
妇人点了点头,“听到外头的动静,人醒是醒了,不过还是说不了话。”
谢怀明闻言脸上染上愁苦。
往日有爹和海昌在,他万事顺遂,只管快快活活做个富家翁,现在海昌没了,爹倒下了,景睿又是个不争气的……
唉。也不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妇人沏好茶,重新转回屏风后头去了。
谢怀明强打精神,与庞管事攀谈。
“刚才石头说,你们老爷与我那海昌侄儿是旧识?”
“可不是。”庞管事放下茶盅,立即回道:“当初我家老爷跟谢当家的一起跑船,风里来雨里去,可谓是过命的交情。前年冬月贵府三太老爷过寿,小的跟随老爷来贺寿。当时贵府歌舞缥缈,环佩叮当,尤其是那小戏《南游记》,简直是精彩绝伦,堪称一绝啊……”
他说到这里嘴里啧啧有声,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谢怀明闻言心里一动,他爹的寿辰是在冬月不假,这一点与谢家稍微有点往来的人都知道,没什么稀奇,但庞管事口中说的这个小戏,那可是晚宴上才有的剧目,而当日参加晚宴的,除了谢家至亲便是与海昌来往甚密的至交好友。
看来,这位庞老爷果真是与海昌交情不浅。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想到谢当家的年富力强,怎会突然遭此横祸……”
潘管事痛心疾首,悲叹不已。
“我家老爷乍闻噩耗,当时就厥了过去,一病不起,如今身子才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就立刻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谢怀明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是我那侄儿命薄,难为你家老爷如此仁义,还惦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