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家
春日里,枯黄的树枝上长出新绿的细小嫩叶,温暖和煦的微风里,夹杂着芳草的清香。车马一路畅行,晃晃悠悠驶出巷子。
两个时辰后,她才到了聂家。
韩夫人站在朱漆大门前迎接,面上挂着笑容道:“妹妹回来了,我们都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回来呢。”
她皮笑肉不笑,使得华歆一阵颤栗。
老郡公膝下有两子一女,老大是聂浚容的父亲,已经离世。老二聂浦和华歆的母亲聂舒柔乃是双生子,人在东宫当差。
现如今聂家主事人是聂浚容,韩夫人便是他的发妻。
或许是她身后跟着沈家的护卫队,所以韩夫人亲自出来迎接,场面功夫做了不少,仿佛真是一副娘家人做派。
其实外人并不知道,在聂家时韩夫人对她有多刻薄,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一行人踏步入正门,才过院子,华歆便见一位身穿红色长裙的美貌妇人站在廊檐下,笑意盈盈地等着她。
萸娘是个体面人,不管什么时候总会打扮的清亮洁净,大方得体 。
虽然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萸娘常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尤其今日华歆算是回娘家,她想着身后大约会跟着沈家的人,特意打扮了一番,也算是为华歆撑撑场面。
“萸娘。”华歆眼底温润,提着裙摆小跑了过去。
萸娘红着眼眶,揽着她的肩膀,有些难以置信,口中艰涩道:“华歆。”
韩夫人亦跟在身后温笑道:“歆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一定有很多话想说,爷爷那里不便,歆妹妹就不必过去请安了,我就不打扰了,先告退。”
华歆颔首,望着她的背影,眉头轻轻堆起。
韩夫人担心她在老郡公面前说些什么,这才不让她去拜见外祖。其实纯属多虑,就是她想说,老郡公也听不见,看不见,大可不必如此防她。
不过她早就知道,聂家从来没有将她当做一家人,对于外人自然是要防着了。心底也不生气,因为她好不容易见到萸娘了,眼下十分开心。
没了韩夫人在侧,华歆和萸娘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萸娘拉着她仔细瞧了瞧,生怕错漏了什么,越瞧越心酸道:“似乎有些瘦了,脸色还有些苍白。”
华歆嫣笑道:“缺了萸娘的照顾,自然没有那么方便了。”
萸娘抚着她额角,嗓音不知不觉哽咽了:“你受委屈了。”若不是为了她和华衍,华歆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华歆是嫡小姐,平日里肆意随性,凡事只以自己的喜好为准,固执起来从不会退让半分。现如今为了他们,甘愿受制于人,做着违逆心意的事。在去沈家之前,华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几夜不出门。再出来时,眸底黯淡无光,再也没有昔日的神采。
华歆脸上洋溢着笑容,摇摇头,“沈家待我挺好的,没有委屈。”
她面上越是云淡风轻,萸娘越是心疼:“那都护大人呢,他对你好吗?”
华歆见隗儿在屋子外间站着,给足了她说体己话的空间,便和萸娘如实道:“我只见过他一面,黑灯瞎火的,连他的眼睛眉毛都没看清。他忙得很,一直都在关外,自从上次一别,还没有回来过。”
萸娘追问道:“那沈家其他的人对你好吗?”
华歆点点头,“他们对我都挺好的。”
没了沈家的约束,华歆轻松许多,靠在萸娘肩上道:“好怀念靠在萸娘怀里睡觉的日子。”她小时候,都是萸娘哄她入睡,如今虽然长大了,还是很依赖。
萸娘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痕:“你坐了一路马车也累了,我陪你歪一会。”
华歆挽着她胳膊撒娇道:“那就歪一会?”
萸娘轻点着她的鼻尖:“好,歪一会。”
二人靠在软榻上,半歪着。室内点了安神香,华歆冗长地吐了口气,神经紧绷了近一个月,真是怪累人的。
或许在旁人眼里她性子温婉和顺,恬静文雅,只有萸娘知道,私下里华歆并不是那么乖巧,她活泼又黏人,大概是因为幼年时的经历。
她记得有一年华歆生辰,天上下着大暴雨,华歆在聂舒柔的门外站了很久,想请她出席宴会,因为前来祝贺她的贵小姐们都是跟着母亲来的。
很久,聂舒柔也没有出来过,那时华歆是哭着跑开的。
她站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有时萸娘也很奇怪,聂舒柔哪像一个母亲,倒像是来折磨华歆的冤家。
那天,她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生辰贺礼拿给华歆时,华歆眼底漫着怒火,直接打翻琢盘道:“滚开,我不要你的东西。”
宴会上一时鸦雀无声!
此时见她眉心微微堆起,萸娘抚上去道:“风华正茂的年纪,不要皱眉。”
华歆眉间便舒缓了些,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也许是我神经太紧绷了,这心安的片刻好难得。”说话间,她还将头往萸娘怀里靠了靠。
萸娘拍着她背道:“哪个宅院的女儿,都没有轻松的,就算你不说,萸娘也知道。”
华歆揽着她的胳膊,闭着眼睛温笑道:“这些都是小事,我能应付得来。”
应付两字,萸娘听着心酸。她拨着华歆额间的散发,一个月未见,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华歆,这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她那么久。
如今虽然大了,在她心里总觉得华歆还是个需要人关心呵护的孩子。
乍然离开了一个月,她心底空落落的。
“你虽然性子烈,但是心地善良,有时候即使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出来。”
华歆半睁着眼睛道:“说到忍,我大约是跟着萸娘耳濡目染,从前我的性子那样坏,萸娘是怎么忍受得了我?”
萸娘笑道:“从前你的性子虽烈了些,不过我把你当成我亲生的孩子,如此一想,我还计较什么呢。与人相处,就将她当做你的亲人,该敬重的敬重,该爱护的爱护,当成一家人。长此以往,他们都能感受得到,你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华歆笑道:“还真是,换作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依赖萸娘,只将你视作抢走阿爹的敌人,可是你从来不会生我气。”
萸娘感叹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生气,只不过你和我都一样,共同爱护着你阿爹,我们爱着同一个人,想着想着,我就不难受,反而想好好对你。因为你表现的越坚强,性子越烈,其实心底越善良,越脆弱,你只是将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了。你阿爹也常常跟我说,总是亏欠你许多,我能做一分,便是替他爱你一分,你阿爹也是开心的。”
华歆闭着眼睛,搂着她的胳膊:“萸娘,你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
在聂舒柔那里失去的爱护,萸娘几乎全部弥补给她了,并且教会她,怎样做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华衍推门进来,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欢喜:“阿姐,你回来了。”
华歆半撑着身子,招手:“衍儿,快过来让阿姐看看。”
华衍爬上榻,搂着她的脖子道:“阿姐,我好想你呀,阿娘也想你,阿娘老是拿着你的东西偷偷哭泣。”
华歆眼眶红润,眨着眼睛道:“阿姐也很想你呀,很想很想。”
“阿姐,我们为什么要分开住呀,我们就不能像之前一样,住在一起吗?”
华歆眉头微微皱起,抿着唇角,犹豫了会,有些茫然道:“会的。”
“聂家的人都说阿姐嫁人了,姐夫是什么样的人,跟阿姐一起来了没有?他要是来了我就告诉他,一定要对我阿姐好点,如果对我阿姐不好,让阿姐受了气,等我长大了一定不会放过他。”
华歆勾着他的鼻子道:“你呀,只要将书读好,阿姐就放心了。”
说起读书,华衍嘿嘿自信道:“阿姐放心,书院里我的功课最好,先生都夸我好几次了。”
他拍着胸脯的时候,鬓角处有个疤显露出来,华歆吃了一惊,‘噌’地坐直身子,摸着他的鬓角:“伤是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华衍闪躲着:“没有,我不小心磕着了。”
他的鬓角一直到耳后都是青紫,华歆将他衣领翻开,脖子上也是如此,还有几道抓痕,她拧着眉道:“还在骗阿姐,这脖子上的伤怎么可能是磕的,你忘记大夫说过什么了?”
两个月前,华衍被鸿行甩在墙上,内里受了伤,回家就吐血,昏了过去,一度快要不行了。她求着聂浚容找了好些大夫来给华衍看病,好在华衍底子好,这才日渐好转。大夫嘱托过,不可再受内伤了。
华衍避开她的手,理好衣领,裹住脖子上的青紫道:“真是磕的,阿姐别担心。我有听大夫的话,每日一套五禽戏,现在身子已经很强壮了,不信阿姐问问阿娘。”
萸娘望着华衍身上的伤蹙眉,转而敛了神色,点头道:“衍儿的确每日都在坚持。”
华衍道:“阿姐放心,我爱惜着身子呢,等我长大了还要去当个将军。”
华歆见他说得有板有眼,还很有志气,笑了笑,只摸着他的头:“好,华小将军,不过平时小心些,身子最重要。”
“阿姐,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