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花荫

暮春时节，繁花开过，只剩满城浓绿。

每年此时，隆越城内的簪花会便热闹起来。赏花当在头春，这春意将逝之时，不赏花自然是赏人。但凡上得了台面的人家，都会将自家公子小姐送出门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盛会。为的是结一门好亲，配一对佳偶。

一时间，丹经园内，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年少的郎君，貌美的佳丽，随行小厮，贴身丫鬟……眉目传情，眼波流转，郎情妾意，落花流水，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啼笑皆成姻缘。

要论这明德年间，风华正茂的谦谦君子，最佳当数威远将军言风行。言将军年方二十四，已是军中品级很高的将领。其父言零是前朝的抚远大将军，战死沙场，被先帝追封为一等公。言夫人也被封为诰命夫人。言风行十六岁从军，随其父征战沙场，出征过不下二十回。听人讲，他骁勇善战，智慧过人。通常来说，这种人都是五大三粗型，身形彪悍，舞刀弄枪，快言快语，爽直利落。但言风行偏生长相斯文，继承了其母亲的容貌。玉树临风一词，也不过能形容出他的三成。他大概像暮春的阳光，暖而不耀目，醉而不酩酊。

我只见过他一次，以姜美芽的身份。匆匆而短暂，因为怕穿帮露馅。那日的他着一身青衣，玉色腰带，身形健美，是毫不拖泥带水的俊朗模样。

他问，“这半年来，美芽你可曾想过要如何交代于我？”音沉若水。

我微怔，轻声答，“想过，但没想好。”

对于这个答案，他显然是不满意的，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说，“我会等，等你给我答复。如有必要，我会向姜丞相提亲。”

“别。”我急急出声。

他皱眉道，“这已是你第三次开口阻拦，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从他的情绪里，并不能感觉出浓情蜜意，更多的是忍耐与焦躁。而我实在无从得知姜美芽之前与他究竟纠缠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除了言风行本人。

“下一次见面，我会答复你。”我温柔地说。

他伸手过来，握了我的手。大而宽厚的手掌，包覆着我，竟是一份安心与隽永。低着头，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将手抽出来，低声道，“当心给人看见。”

他也没有坚持，松了手，“我要去西涧巡兵，来回最少也得两个月，再见你，就是盛夏了。”他说这话，语气里有些不舍。

其实他上一次见姜美芽，都是五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也许是古人的情绪比较能保鲜，也比较纯净，不会被太多杂质冲淡。搁在现代，情侣五个月不见，早换棵树上吊去了。

见他有深入聊下去的趋势，我赶紧说，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嗯。

看来言风行并非多言之人。他选择小道离开丹经园，避开了众人。不过我还是看见了有衣着靓丽的女子望他的背影，久久不能挪开目光去。那个背影，是潇洒，是倜傥，真是不难看。

“不难看？”小玉听我这话，简直觉得我是暴殄天物了，“偌大一个京城，真要找出比言将军更出挑的人才来，那就只有淳阳王了。可惜，淳阳王不仅已经娶了王妃，性子也过于暴戾了。听说淳阳王府的下人没有一个胆敢低着头回话的，无论回什么话，都得看着王爷的眼睛。这不是要人命么？谁还敢讲半句假话？”

“你见过淳阳王？”

“小姐是不记得的。他来过府里提亲，是给美苏小姐。”小玉一脸笑意，酒窝露出来，天真的样子。

“哦。”一提到姜美苏，我就开始头疼了。

小玉见我的表情，也知道所为何事，便说，“丞相与大夫人不会同意的，小姐就放心吧。”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无法，只能是水来土掩了。我在想，之前美芽没有应承言风行，肯定是为着这个原因。

“小玉，回府吧。”

坐着软轿，半眯着。街景来来回回看了十几次，早已兴趣全无。一样是穿成千金小姐，好吃好喝，可我这两朝宠臣姜安人的掌上明珠当得也太累。

十六岁，不是二十四岁。

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太老成，让人看出端倪来，请了道士捉妖和尚念经，那真是不要活了。药是一直在吃的。为什么吃，我却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才搞懂。

从丹经园到丞相府，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进了门，便往梅洛轩走去。

“美芽？”身后是清亮的嗓音，来自姜二公子，姜长璟。

驻足，转身，“二哥。”脸上是微微的笑容。

“你今儿出门了？”

“是呀，去逛簪花会。”

“哎呀，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二哥？”

“你都定亲了，还去逛什么？”我打趣他道。

姜长璟生来性子活泼，都已经二十岁的人了还是玩性不改。姜安人为他定了门亲事，是丰鹿侯之幼女。希望他成亲之后，能收敛些，正经些。要从文的，要学武的，早该定了性。可他是个杂家，什么都来一点，也什么都不精。比较而言，长子姜长琛就懂事谨慎得多，是御前带刀侍卫，深得郭圣帝昮淮的喜爱。老姜深以为傲。

姜长璟研究性地看了我一眼。

可能是我刚才的语气有点像姜美苏，头疼，这角色转换的自如程度，还是不够炉火纯青。看来以后青绿色海蓝色的衣裳都不能穿了。起码这两月，言风行不在隆越城内，我都不用穿了。突然发现姜美芽的存在，只为言风行。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信号。我不该在意这件事，我更愿意做姜美苏，那就做姜美苏。不必忌讳任何人，也不必忌讳任何事。可小玉说得对，姜美苏要面对的是淳阳王。那是更令人头疼的人物。

见我闷着不说话，姜长璟便从廊下走了过来，躬身看着我。语调有些像是哄着小孩子，“好妹妹，等会儿爹要是问起，你可千万别说见过我。我现在该在书院呢。”

我就抿着嘴，笑。不说话的姜美芽，最是温婉，如柔风。

他满意地拍着我的肩头，说，改日二哥带你去凉山，决不食言。

我说好。

“那我先走。”

这一家人，总的来说，是可亲的。若不是门第太高，应该会更幸福。可惜生在将相之家，免不了是利益之争，也免不了权势之斗。姜安人是重臣，那就有人巴结，也有人妒忌。加之他眼界向来很高，很多想巴结的还巴结不上。不给面子？那只好给老姜下绊子了。但老姜是什么人？岂能屈服于这些乱臣贼子？这就是为什么两代皇帝都欣赏他的原因。有才学的人，这普天之下多如过江之鲫。可有才学，有气节，有风度，有魄力的人，就算凤毛麟角了。

我无意夸奖自己的代理父亲，而是老姜的这种态度，直接造成了我的困扰。我目前不仅仅穿越了，冒名顶替了，并且还不知道自己该做谁。这不是蓄意为难么？

回去房内，坐在窗下，仔仔细细地打开昨日的临帖，检查一遍，没有错误。傍晚的时候，文泽会来看。

又想起衣裳的问题，赶紧去衣柜里翻了一身浅朱色的裙与衫来，换上。

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朝代，或者是靠近什么朝代。光是凭借衣饰，根本判断不出来。以前也不怎么注意这些知识。看起来比较接近明代的女子服饰，但是又没有裹小脚。地理名称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整片国土被称之为“陟域”，京城就是隆越城，皇帝是昮淮，年号明德……总之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与迷失。这还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最为迫在眉睫的是，“我”已经十六岁，该出嫁了。除了我自己头疼，估计姜丞相与姜夫人卢氏比我更头疼。

照照铜镜，效果不佳。

又去院内的水池边，嗯，好一个临水照花。

现在总算知道达官贵人富商们干嘛要娶美女了。因为他们需要优良基因，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才会好看。姜夫人到了四十岁，还是肤若凝脂，发似绫绸，红唇齿白，窈窕身段。加上她出身书香门第，有着良好的教养与谈吐。说起话来，有礼又周到。难怪要被扶正了。

她成了正经太太，于我肯定是有好处的。起码，我不算庶出了。加上遗传了她的美貌，笑是灵动的美，不笑是静莹的好。一双美目会说话，十指如葱段嫩白柔软。如此，我该满意才对。

“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小玉在院门口朗声道。

“知道了，就来。”

多半是要讲进宫的事情，说好端午节进宫见皇后的。皇后面见这些达官显贵的千金，不是替老公找小老婆，就是替老公拉拢权臣，反正不可能是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