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冬生暖
情势没有我想象的乐观。
文泽打听出来的结果是时王的军队因瘟疫死去的人数就已经达到了六百人,没有明确的治疗药方,就算有方子也没有足够的药材供这么多人使用。
“幸亏你知道要隔离,否则不堪设想。”他说话的时候开始微微咳嗽。
“你还好吧?”我警觉起来。
他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我也应该把自己隔离。”
“这几日你就好好休息吧。”
“那些将士怎么办?”
“我们给能的药都给了,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我离开之前本来想问他什么时候回宫去,但还是没有问出口。他应该是知道了荣筝的所作所为,不能原谅她,而又发现自己对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矛盾与背叛让他迷失了方向,于是只能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暂时的遗忘。我又何必做那个恶人,非要强迫他去思考?荣筝在等待中煎熬,这个过程她自己应该想到的。
没有再去隔离区察看,体魄强健的能扛过去的不再需要我的帮助,而那些身体条件本来就弱的我去了也是毫无办法。所谓医者仁心,不过是世俗道德强加给这个行业的没有道理的规范。一个医生的心太仁慈,是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好医生的。
而此时,我能想出来的办法在短时间之内不可能行得通。
生命有时候真的很脆弱。
在接下来的五天之内,死掉了三十七人。再三天,就只剩下九人了。
静坐在帐内,看昮淳听将士来报丧葬处理事务的细节。他的脸上有一种很陌生的神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待来人离去,他也没有说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我的错。”他突然说。
的确,如果他们在战场上牺牲,那也算死得其所。可被疾病折磨致死,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你要不要乘胜追击?”
他就那样瞪着我,仿佛我是妖魔一般。我承认,这个想法是有点可耻。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之后,全军撤后至川江。整个西涧冷冷清清的,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点点的生机。就这样离开么?我问他。
“明年春天还会回来。你喜欢这里?”
我很茫然,“不知道,我大约只是习惯了没有城墙的地方。”再重新回到城墙里,又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适应了。
他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你真的是从我十岁的时候开始等么?”而他诧异的样子,让我发笑。这个问题就像上一次砸到他脸上的雪球一样,不过这一回是朝他的脑子扔过去,砸出一个大坑来。摆了摆手,“你不需要回答的。”转身走开,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说过,我喜欢川江城。
江洛阳作为淳阳王的私人护医随他一道进城,没有进入军医的编制,所以也不用跟军营里的医官们混在一起。大家都说那家伙拜了个好师傅,尤其是马国威,他总是义正词严的,不喜欢搞裙带关系。没有办法满足此人的道德审美了,本人靠的就是裙带关系。
至于我的师傅驸马爷,并没有得流脑只是普通风寒,养几日也就好了。他自己不回隆越,谁也不好赶走他。而淳阳王一向是实用主义,能用的人他不会放过。
他在川江的府邸在城北,很大气的四合院,相比淳王府来说,算是相当简陋了。他不常住,也没有多少人手留在此地。城池的管理工作是叶千橡在做。初见他觉得有点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一起喝过酒的,在之前我住过一夜的那家客栈。其实也不算是一起,因为不坐一桌。那日赶上店家有喜,请了好多名流来品酒,叶千橡在邀。因为酒的口味实在不是我的菜,喝了两杯就离开了。我好酒,但不滥喝,碰上喜欢的才会多喝。说起来,真是想念贺兰家的冰酒。
而叶千橡此人,中年单身,络腮胡子,服饰方面偏好暖色,大概想掩盖心中的阴郁,把自己弄得阳光一点,喜欢皮笑肉不笑。不得不说淳阳王在用人上的确喜欢另辟蹊径。据说叶管领喜欢收集旧朝之物,但不是书画之类。他不伪装高雅,我倒是蛮惊讶的。
那他收集什么?我很好奇地问昮淳。
他将头低下去,慢慢地喝茶,然后说,“女人鞋。”
啊?我笑起来,“他的优点是什么?你要用他总有理由。”
“他跟时王关系好。”他这句话彻底让我蒙了。
“等等,你说他通敌?”我用这个词算不算妥当?
淳阳王皱眉,“这种关系并不牵扯到两国利益。”
“纯洁的友情?”
“比这个再复杂一点。”他见我对这个话题已经快要崩溃了,才说了正解,“时王妃的堂弟。”
“时王妃其实是汉人?”
“曾经是。”
我算是明白了,这边境之上想要划分得很明确真是有点难。“那他的出身……”
“富商。”他狐疑地看我,“你对他有兴趣?”
我赶紧摇头,划清界限,“他是个中年大叔耶,我不过是好奇。”我也不是大叔控。
他就那么盯着我看,说了句,“你现在才像个不满二十的女子。”
什么意思?我对于猜他的心思太没有天赋,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过十分默契的时候。这大约是我们还能让对方在自己身上保留一点好奇心的原因。如果已经了解到深入对方骨髓的地步,那这场游戏也就该结束了。可我并不为自己还能持有少女情怀而骄傲,反而觉得这在男人眼看来是一种挑逗。我并不是刻意为之,让他产生了错觉也不是我的错。心慌意乱地跟自己这样解释。
“你发什么呆?你二哥要回隆越了,临走一起吃个饭。”
“什么?他还在川江?”我以为他早就回去了。
“他拿了穆良的人,导致穆良扣了本王的兵,他不该给本王当面道歉么?”
“他干嘛拿穆良的人?”
此话一出,商昮淳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这家伙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啊?他为什么以为我该知道穆真的存在?或者姜长璟根本是个大嘴巴,我怎么忘了他是淳阳王的小狗腿!我气恼道,“你能不能别一直躲在屏风后偷窥,然后假装一切都只是巧合?”
他有些无辜,甚至一脸无赖的表情,“我以为你喜欢玩这样的把戏。”
我翻白眼的时候,眼角扫到他似乎在笑,等我想确定的时候,他又换上了严肃的嘴脸。他一直在暗,而我在明。这种力量悬殊较大的游戏并不好玩好不好?
“好啦,不要生气。”他居然用了一种哄骗的口吻,伸过手来,拉我的手。
我慌乱地挣脱开,扭头去看院子里的枯枝白雪和整齐的方砖,不去看他。还是不太习惯这样温情的场面,心跳如雷的感觉也没有想象的好受。即使每天都睡在一张床上,也不是没有接吻过,可这种时候,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我想,我跟他是没有可能像正常情侣了。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或者做什么,自己拿了件披风,出门去。那个方向,是书房。
他走在金色的阳光里,连影子都很漂亮。冷风将他的披风吹起来,卷着白色的雪花,衬得他身上的寒气更重了一些。微微地低着头……他似乎从不用这样的姿势走路。是因为我的逃避么?我又在躲什么?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让他开心么?心里被牵扯着,疼痛感随着他的脚步在加深。起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在他快要消失的时候,叫他的名字,“昮淳……”
他没有回头,至少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回头,然后对我笑。
他听不见呢。
快速地跑出门去,没有顾得上穿厚外衣。明知道他只是去书房,都不会出这个大门,可我却像是生怕他会再也不回来,再也不会拉我的手,永远也不再对我说,好啦,不要生气……害怕他会消失掉,从我的生命里。
直到他要抬腿迈进门的那一刻,才拉住了他的手。
他回头时,眼中的那些明亮颜色让我突然就流下泪来。好在,我还能抓到他的手。
“怎么哭了?”他的声音很温柔。
“害怕。”我抬手抹眼泪,像个傻瓜。
“怕什么?”
“怕你不见了。”
“真是傻瓜,我又没生你的气。”
他却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