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54. 竹笼眼⑨
不论是大正还是令和,人们都讲细节决定成败,却从来没有人说外貌奠定末来。
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的碳基生物,长得剑眉星目,那么自然享受众星捧月,走过路过都是花团锦簇,但要是长得光怪陆离,那么人生中的一切遭遇都将无可避免地滑向漆黑的彼端。
样子不符合大众预期,就连剃个平头也罪不可赦。花同样的钱,别人的照片可以被理发师钉在镜子前用以招揽客户,而有些人的照片只能被低价卖给整形医院当做术前样本。
木川唯觉得自己仅有的优点大概就是这张能力加持的脸——就像一只拥有姣好面容的流浪猫,它会是小区门卫口中的咪咪,是被至少二十位租户盯上的潜在圈养目标,它只需朝着地上一躺就有精装火腿肠从天而降,尾巴一摇就有纤纤玉手轻抚。
她不明白现在这个抱着自己的少年是不是有同样的想法,毕竟他用手摸她头发的动作熟练得就像在撸一只猫。
人类没办法用常规思维去揣摩15岁的男生,他们的心理活动和天一样不可琢磨,一会黄沙盖顶、一会风和日丽。
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深更半夜坐在别人家的廊沿上产生肢体接触,等待让时间变得更加漫长,茫然的少女成了焉了吧唧的土豆。她试图用提问来消解超出自己理解之外的事物。
“衣服快被你摸没了,我能动了吗?”她虚心请教。
于是少年便像触电似的松开了手。那瞬间偏过头的小动作和红通通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后知后觉地回忆起莫名的无障碍接触,他也许会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女孩子抱起来是软绵绵的滑腻触感。
嗯,这可能是他人生中里程碑般的一大步。
“不要这么平静地说这种话啊唯小姐!”
“那我该怎么说……嗯…[我们回房间继续?]还是[那个角度再往下几寸有点危险?]你选一个吧。”
他双手捂住脸,蒸汽冒出来,整张脸都红透了,声音闷闷地从掌下传来:“别拿我开玩笑了,好过分。”
“明明是你先动手的,这种恶人先告状的态度是想逃避责任吗?”
“……唔哇。”
“你【唔哇】也没用,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什么啊,半夜找我是打算说什么吗?”
把脸埋在掌心里好一会,灶门炭治郎才慢慢抬起头,他的眼睛下面依旧挂着红色的斜排线,像是漫画里的害羞男主角,而对面好整以暇的木川唯则像一个甜蜜又冷酷的危险情人,流连花丛不停留,一骑绝尘凭人追。
“唯小姐才刚刚17岁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说。
“嗯,不是小孩子的炭治郎先生,摸了我的胸之后你还有什么话想狡辩吗?”
“!!!我没有摸——我只是抱了你一下,那个衣服就松了!”少年百口莫辩,急急忙忙解释。
当然,木川这种行为在现代还有个专业名词“碰瓷”,一般的应用场所都是斑马线外,找个奶奶往车前一躺大喊“哎哟你撞坏了我的半月板”之类的。不过很少见到把衣物磨擦赖到对方头上的做法,这倒更像“仙人跳”或是“杀猪盘”。
自认成熟的社会人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在故意搞纯洁少年的心态,她从伟大航路北上到优路比安大陆,去江户的歌舞伎町吃魔法水果,还曾和倒卖劣质球拍的网球商户大打出手,更别提在玛利亚之墙内叱咤风云的日子…她自然不可能是寺庙里无人看管的佛头、郊区公园的人体雕塑,是个人看到都能上去摸一手。
碗里之前还剩最后一个小金桔,于是成熟的社会人姐姐就拿它抵住了小男生的嘴唇,意思是“多吃点,别废话”。
金桔在口中被咬开,果肉细腻,果皮光滑,纯甜不酸,不麻舌,一点呛鼻的味道都没有,也不怪得挑剔的反派少女抱着碗差点吃个精光。
但是有籽,大约两三个吧,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掌心捂着他的嘴巴,颇有几分恶作剧看热闹的意思。少年圆圆的红紫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有点像女孩子的嗔怪。
“噗、哈……”黑发少女稍稍弯了一下红眼睛,别过脸憋笑。
这个场面很像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关于“神”的称呼引发的《突发恶疾》事件。
炭治郎发现,木川其实很喜欢笑,虽然她总是顶着一张冷静的面瘫脸,但事实上心理活动却很丰富。每次笑起来都毫无违和感,不像很多不爱笑的人会有莫名的包袱,她仿佛是曾经笑过千万次那样熟练,弯着眼睛就是大大的弧度。
只有这种松懈的夜晚她才会毫无防备吧。
“那个……”他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木川唯收起笑容,眉头紧皱,看起来像是对刚刚的状态很不满意。
“唯小姐,你笑起来很好看的。”他安慰道,“别总是板着脸。”
“啊,不是。”木川摆了摆手,“我有点饿了。”
刚刚想好怎么夸她的灶门炭治郎:“……你的肚子是无底洞吗?”
“你也饿了吗?”
“我才没有!”
“我明白了,红薯饼对吧!”
“给我听人说话!”
木川唯可以很自信地说,她的料理与她的脸相媲美,大概是全身上下难得找到的优点TOP2。而在还没有被现代文化入侵的大正年间,烤红薯也是最方便烹饪的食材之一,随便从别人家田里挖一个,往火坑里一扔就咕噜咕噜地熟了,完全不需要技术。
再把烤熟的红薯用别人家厨房的工具剥皮敲软,加糖、面粉、鸡蛋使劲搅拌,揍成面团,手掌再啪啪压成饼状,丢进油锅里炸。
红薯饼的绝佳赏味期在冬季,这显得天生反骨。它懒得屈从热量守恒,没那么守常规的人往往就爱这一套,作为油饼的主要原料,红薯在入冬后变得尤为丰腴,体重增长得像是从早春开始陷入一段恋情。
感受饼在齿间欲拒还迎,就像被美女用藕臂轻推一把的娇嗔,口感又带着反弹琵琶声的清脆。
“可惜没有蜂蜜,不然可以抹在边缘。”她一边咔咔地咬饼,一边不满意地点评,“这可是我小时候觉得最好吃的东西了。”
千穗做的油饼就会抹蜂蜜,嘴里仿佛包容着整个交响乐团,或者正处于金风玉露相逢的现场。
炭治郎用纸包着红薯饼顿在原地,他看看手里的成品,又看看一无所察的少女,抿着嘴唇问:“我可以吃吗……”
“啊,这不就是给你做的吗?”
她理所当然地歪头看他:“小孩子在饭桌上赌气不吃东西,大人总得负起责任半夜端来夜宵,你看,就像青春期的叛逆儿子和老母亲那种。”
“我才没有赌气…再说了我也不是小孩子……”
他鼓着脸颊哼了一声,难得流露出幼稚表情的灶门家长男恶狠狠地啃着红薯饼。吃着吃着,他却放缓了速度。
对面这个人,总是嘴上占便宜,说得蛮不讲理,但是——她应该是傍晚那会就注意到他没怎么吃东西、怏怏不乐的状态吧。
“唯小姐,随便跟我说点什么吧,说什么都可以。”他突然开口。
“诶?”
被少年突然变得温柔的语气怔住,木川唯想了想:“那我可以说关于夜晚宅邸的五十个不可思议鬼故事吗?还有冬季的妖怪怪谈一箩筐——”
“……”
“别逃避啊!”
炭治郎扶额:“太狡猾了,这让我怎么接话啊。”
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月亮已经高悬在天空,乌云必须伸出巨大的手掌才能遮得住它。这片乌云为了遮住月亮而拼命抻长了身子,好歹达到了目的,在连接夜空的上端确实遮住了月光,但这部分云彩却放射出淡淡的白光,与其总体的黑色很不协调。
被乌云笼罩的冬夜,像极了灶门家遭遇鬼的那一天。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
过了半晌,红发少年喃喃地说:“月亮又被遮住了,是因为很少出现的缘故吗?在冬天总是很难看见。”
木川唯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灶门炭治郎以为她快睡着了。
“喂。”少女却含含糊糊地说,“炭治郎。”
“嗯?”
“别总是盯着乌云看。”
她说:“其实你知道月亮就在天上的吧,它就在那里,不管有没有被遮住……所以为什么非要去找它呢。”
他没有说话。
木川睁开眼,发现少年正偏过头,用一种复杂难懂的眼神注视着她,和以往不一样,有些内敛的情绪裹挟在其中。
她皱了皱眉,茫然地回望。
“你们还不去睡觉吗?坐在这里容易生病!灶门少年,你的伤还没好全吧!”
打断了两人极近的对视距离,一张神采奕奕的脸怼在他们身侧,木川和炭治郎同时向后仰了仰,被来人吓了一跳。
“炼狱先生!”炭治郎下意识喊出声。
炼狱杏寿郎穿戴整齐,盘腿坐在他们身后,双臂环胸,也不知道呆了多久。他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依旧是关切的目光,只是嘴角平直,没有笑意。
是夜游让他生气了吗?灶门炭治郎这么想着,马上站起来微微颔首:“对不起,我先回去了。”
15岁的少年离开,换成20岁的青年杵在旁边。怀疑自己是心理咨询师的黑发少女深吸一口气,就算百分之零的可能性也代表着这件事存在发生的可能,这个社会严谨而真实。
她单手托腮,懒洋洋地开口:“说吧,我听着。”
对方却一言不发。
事实上,炼狱的视线正从她的脸一路向下打量,越看他的眉头攒得越紧,这种松松垮垮的衣服,露出纤细的脖颈和肩胛——她摆在碗里的东西是什么?
注意到他的视线,她推了推碗边,示意他吃:“我炸的红薯饼,最后一块给你。”
他沉沉地垂眸看她。
木川对这个反应习以为常,她耸耸肩,端起小碗,自己拿过筷子夹起这块还在散发热气的油饼举到对方嘴边,像在哄小孩子吃饭:“啊——”
他顿了顿,还是配合地张嘴。
就在这时,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窜过树梢,没有乖乖走直线,而是歪歪扭扭地冲刺保持地心引力和速度,如同《终结者》中追赶约翰的液态机器人T-1000。
是一只肥得圆滚滚的猫头鹰。
饥肠辘辘的肥鸟像一阵风从木川后脑勺刮过,尖锐的爪子站在她的肩膀上探头用鸟喙夺走那块红薯饼,让她被迫感受了一番养鸟人的重量。
于是,被撞得前倾的少女一下子贴上对面的青年,这种巧妙的狗血情节讲究浑然天成,将极简主义发挥到极致,想必猫头鹰也略懂一二。
炼狱杏寿郎猛地瞪大双眼,他为了品尝美食微微张开的嘴唇恰好接住了少女柔软的唇瓣,正是由于不明真相,他才能不被束缚地接住主动送上门的宝物,甚至摊牌自己对主观唯心主义缴械投降。
他下意识伸手把夹在两人中间的猫头鹰抓住,喉结不受控制地滑动一下,另一只手立刻按住了她的脑袋。
是甜丝丝的薯饼味,想必他以后每次吃到相关的食物都会马上想到她。
被这么吻了一下,木川唯快速地把勾住自己舌头的家伙推了出去,惊吓是激发猫科动物潜能的绝佳技巧,受惊的野猫反应堪比核.弹起爆,若是能给猫咪带上一顶小红帽,它的弹跳力堪称现实世界马里奥。
野猫木川唯小姐对猫头鹰炼狱先生做出了条件反射的大幅度动作,将他整个人大力推到了地板上,咣当一声巨响。
连带着被摔的罪魁祸首大肥鸟被青年抓住翅膀动弹不得,木川居高临下地看着地板上两个傻乎乎的家伙,随手抹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嘴唇。
“喂,你想死吗?”
“……”
炼狱杏寿郎抬眼看她,木川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也认真看了回去。大约过了十几秒,他松开了抱着猫头鹰的手,没给少女反应的机会,肥鸟发出战斗前的一声号角,“咕咕”着给了她额头一巴掌。
木川唯:???!
数年前曾有铁塔溜鸭经历的少女当时在一群人的围观下和鸭子展开殊死搏斗,如今居然连猫头鹰都能揍她,岂有此理!木川握紧拳头二话不说就揪住了它的翅膀。
一人一鸟噼里啪啦地从走廊这头打到另一头,在看的人眼里甚至产生了炸毛的小黑猫举着爪子和鸟决斗的错觉。
炼狱杏寿郎的鎹鸦不知道从哪飞出来,站在他肩上歪着头看这一幕世界奇景,呱呱感叹:“打起来!打起来!”
“噗、咳咳。”
他举起拳头抵住嘴唇,差点笑出来。
木川唯眼角一抽,然后无意间瞥见屋檐下还站着一排黑鸟,一看就是鬼杀队的鎹鸦们,其中还混着我妻善逸的麻雀,站在那里跟看热闹似的叽叽喳喳。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们的毛全拔下来!”无能狂怒的少女指着几只鎹鸦大喊。
于是一排黑乌鸦立刻哗啦哗啦飞下来,每只都跑去用鸟喙骚扰她,盘旋在少女头顶,恐怕连高尔基笔下的海燕见了它们也会敬佩得直呼牛逼。
被一群乌鸦和麻雀猫头鹰追着上蹿下跳,木川唯马上逃进了房间,像是一阵黑色小旋风,把木门紧紧关上了。
“喂!你——早上再和你算帐!”她故作凶恶地这么放话,语气中还能听出强撑形象的刻意,只是刚刚那一场人鸟大战已经把反派姑娘为数不多的人设用完了。
门外的炼狱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耳朵还有点红,片刻后才回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