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树
于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了医院。
病房里，□□洋正捧着一本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默默在一旁画画。
“院长妈妈！”默默看见门口的于茗，走过去拿过她的手提包，拉起她的手。
于茗欣慰地揉揉他的小手，抬头看着□□洋：“怎么样啊，今天有没有乖乖听话，好好吃饭啊。”
床上的□□洋一怔，一口口水被她“咕咚”一下咽了进去。
默默见状，拽着于茗的手走到一旁的沙发上，从床头柜下面拿出来了一个装着蛋壳的塑料袋递给她。
“有吃！我看着的！”
于茗看着蛋壳，满意地点点头，揉了揉默默的脑袋：“我们默默真是厉害啊。”
□□洋的嘴角抽了抽，心里猛得涌上一阵自己带着小朋友撒谎的罪恶感。
晚上睡前，□□洋摸着没看完的一半漫画书问：“那个...这个书你借了多久啊？”
铺床的默默想了想：“嗯...两个星期，我觉得以你的速度，估计一个星期就可以看完。”
□□洋默认。一个星期都长了，再不让她出院，她四天就能全部看完。
周日，默默被于茗带着回了福利院。
据说是市里的领导来送锦旗，原本是要来医院的，但于茗觉得影响不好，况且□□洋还有伤在身实在是不方便，于是办在了福利院。
医院里，李老师来陪□□洋。
时间还没到中午，□□洋的班长和三个课代表同学就一起来了病房。
□□洋眼看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被他们拿走，换了一摞空白试卷，心里吐槽了一万遍。
真是没定力！没定力！她是个病人！病人啊！！
带了西瓜又怎么样！西瓜再甜也不能安抚她幼小脆弱的心灵和写卷子写到发麻的双手！
不过□□洋最后还是感谢着把他们送了出去。
毕竟如果按照这些天老师发疯一样的讲课进度，她要是一点不听，期末恐怕要考零分了。
默默回了福利院，接受了锦旗和各种表扬后，看着那棵栾树发呆。
中午的时间，小朋友们都在午睡，老师们都在会客室招待客人，没人在意他。
他悄咪咪地爬上了这棵栾树，坐在了□□洋经常坐的那个粗壮的大树杈上。
“难怪□□洋会喜欢这里。”
福利院原本对他来说高高的瓦房，此刻在他眼里就好像玩过的彩色积木一样。
眺望远处，是清晰可见的地平线和绿油油的大片草地。仔细看着，更远处低低矮矮的房子的烟囱竟然还飘着烟。
身旁属于栾树树叶的清香阵阵地钻进他的鼻腔里，周边的空气都变得甜腻了起来。
于茗从会客厅走出来透透气，看见了树上的人影，走近了一看，竟然是默默。
“默默，你怎么上去的？”于茗确实有些吃惊，印象里，默默从没爬过树。
默默低头看着平日只能仰头看着的于茗，开口问：“院长妈妈，栾树怎么不开花了？”
于茗眉心微蹙，她丈夫王川当时就是觉得这树有灵气才把福利院建在了这里，但是它也只有默默进福利院那年开了一次花。金灿灿的花坠了满枝，漂亮得紧呢。
她想了想，对着树杈上的默默说：“可能它累了，在休息，等它休息够了自然就会开花了。”
说完也不催着默默下来，只让他小心些，转身离开。她总是隐隐地觉得，默默真的活泼了很多。
直到听见会客厅的人稀稀拉拉地出来，默默才从树上下来回了自己的小宿舍。
晚上，默默坐在病房沙发上，于茗摸着他的小手问：“明天就要出成绩了，紧不紧张？听说这次的市奥数赛有很多厉害的人都参加了。”
默默撅着小嘴：“是啊，我就是那个厉害的人！”
旁边李老师笑了：“哈哈，这么自信啊，那看样子估计是个金奖咯～”
默默转头看向病床上磕着瓜子装没听见的□□洋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是！肯定是金奖啊！要不然我没、有、鸡、腿、吃！”
□□洋嗑瓜子的手停下，抬头看着他一脸臭屁地挑衅，鼓着腮帮子也冲着他喊：“诶呀知道了！不就是鸡腿嘛！”
两个老师在一旁笑弯了腰。看着两个孩子的互动，于茗的心都被填得满满的。
星期一早上，默默准备上学时，□□洋就醒了。
往常她会因为前一晚的药物作用多睡两个小时，可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于茗下楼去开车，默默背起小书包，冲着难得睡醒坐起来的□□洋招了招手就要转身出门，却被□□洋一把揪住校服拽了回来。
“啊！”默默被她拽得吓了一跳，“□□洋你干嘛，做噩梦了？”
床上的□□洋有些呆滞地看着默默的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赶紧松开默默的校服：“没...没什么事，就是...”
她支支吾吾半天，“哦对，你早点回来，要不然我还得饿着肚子等着你......”
默默听着她越说越小的声音，伸出小手拍拍她的肩膀，重重地喘了口气：“知道了知道了！我走了，要迟到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
□□洋看着那个背影，突然地有些失落，好像心里突然空了一块。
吃完午饭，护士来给□□洋换药。外面的主刀医生看过□□洋的伤口对门外的于茗说：“伤口恢复的不错，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洋听到后，心情也只是一瞬的转晴。
不多时，阴沉的天突然开始下雨。
于茗接了个电话，说市里有领导去福利院那边检查，需要她在场。
□□洋躺在床上，对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于茗说：“院长妈妈，下雨了。”
于茗走过去摸摸她的头：“是，应该是局部阵雨，福利院那边都还没下。”
“温洋，福利院那边有事，需要我当面协商，不用太久就会回来的，你一个人乖乖地要听话知道么？”
□□洋点点头：“不用担心我，你开车注意安全哦！”
于茗在她额头上亲了亲，跟护士站的护士打过招呼后，开车离开。
看着外面被雨水打地弯了腰的玉兰花，□□洋有些心不在焉，她赶紧摊开漫画书，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雨越下越大，□□洋被嘈杂的雨声扰得无法静心，干脆起身。站在窗前才发现，那棵玉兰树的花竟然被粗暴的雨点打落了许多。
“真是的，怎么下那么大的雨。”
下午三点，雨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教室的默默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走神，不多时就听见周边发出了雷动的掌声，后桌戳了戳他，他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班主任，嘴里还叫他的名字。
“莫默！别害羞，上来吧！我们再次恭喜莫默同学拿下市奥赛的金奖！”
周围掌声再次响起，默默走了上去。他看着两手空空的老师问：“老师，不是说金奖有奖杯么？”
班主任想了一下：“对，奖杯好像发到了你们比赛的那个教育机构里，奖状也在那儿，今天下雨，主办方说明天才发到学校这边呢！”
默默有些失落，看着窗外的雨，暗自骂了一句：“破雨！”
“啊啊啊破雨！”□□洋在病房里狠狠骂道，今天的雨下得让她异常烦躁。
护士姐姐来了她的病房，说她要出去买点东西，小英雄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洋毫不犹豫地说：“鸡腿！姐姐，我要两个大鸡腿！不是我吃！我有用！”说完，从书包的小钱包里掏出来了二十块钱递了过去。
她这样，护士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没过多久就带了两个硕大的卤鸡腿回来。
雨还在下。
于茗打来了电话跟□□洋说，福利院那边雨下得太大，公路上还起了雾，她今天应该会回来得晚一些，让她不要着急。
□□洋听了想都没想就问出口：“那默默呢，谁去接默默？”
于茗安抚她：“默默那边你别担心，有老师会把他送到医院去找你的。”
□□洋挂掉电话，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临近放学时间，雨势渐渐小了一些，大巴车把孩子们都挨个接走，只剩下默默坐在大队部等着还在忙碌的刘老师。
于茗打了电话，托刘老师把默默送到市中心医院去。
默默看着她手边关于奥数赛的成绩单，开口问：“刘老师，今天我不能拿到奖杯么？”
刘老师抬头：“怎么了，那么想要奖杯啊。”
默默认真地点了点头。
刘老师看了一眼时间说：“那好吧，我本来也路过那儿才能把你送到医院，你要是今天实在想要，我就带你去拿吧。”
下午五点半，医院的护士姐姐们都去吃饭了，让□□洋在病房里等着。
她看着那两个大鸡腿却坐如针毡。
六点钟，雨彻底停了。距离默默放学已经一个小时，□□洋看着面前已经凉掉的饭菜，心慌得越来越明显。
心慌，看样子不是下雨造成的。她闭紧双眼，脑子里却闪过了默默的声音。
“□□洋！”
她再也坐不住了，穿上拖鞋跑出病房，不顾身后护士的阻拦，推开消防通道就往楼下跑。
“不会的...不会的，只是上学啊，那我下去接他，我去接他......”
住院部在六楼，□□洋一步三个台阶地往楼下跑去，中途还踉跄着差点摔跤，从台阶上滚下去。
跑出住院部她就听见了刺耳的救护车声，她想都没想就跑向了急诊大楼。
感觉自己后背的伤口已经因为动作太大被撕扯开，□□洋停下了。
急诊门口的救护车打开了，从车上......
推下来了浑身是血的小孩。
医生跑出来，把人推了进去，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众人。
□□洋连呼吸都快忘记了，看见那双被她嘲笑过的丑鞋，嘴里止不住地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
她疯了一样地就要冲了上去，被身后赶来的护士拉住。
“□□洋你冷静一点你还有伤啊！”
“不会的！！不是默默不是！！姐姐求你了！你让我去看看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洋穿着病号服放声大哭，软着腿跪在地上，一手拽着护士的裤腿，浑身颤抖着要往前爬。
护士怕撕裂她的伤口不敢用力，想把她搀起，就在要拉不住的时候，于茗跑了过来。
“温洋！温洋！！是我！我是妈妈！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拽住于茗的手，泪眼婆娑：“妈妈，不是默默对不对！不是默默对么！”
于茗的心好像被人撕裂了一样，她稳住自己的情绪，把□□洋搂在怀里。
“没事的...默默会没事的...”
像在安慰□□洋，也像在安慰自己。
□□洋在她怀里哭得快要晕厥，于茗借力和护士一起把□□洋搀起来，有些踉跄地走向了急诊大楼。
抢救室外，刘老师身上沾着血，早已经哭花了妆，看见不远处走来的于茗连忙迎上去。她抖着手，颤着声音：“默...默默，那个大卡车冲过来，他...他推开那个小男孩...于茗怎么办...好多血好多血啊于茗！怎么办！默默怎么办！！”
于茗的手不住的发颤，缓缓盖在刘老师带血的手上：“别慌！别慌！！我们不能慌！默默会没事的！”
□□洋拖着步子走到抢救室旁，根本听不到周边的声音，无力地跪在地上。她拿出脖子上挂着的树叶玉坠，紧紧地攥着。
于茗拉着刘老师的手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用力拽着衣角。
半小时后，门开了。
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脱下口罩，压着嗓子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洋手里的树叶尖猛地扎进了肉里。
......
默默觉得自己晕乎乎的，睁眼却看到了刺眼的阳光。
这是......福利院？
但是福利院的房子怎么变得那么矮了？好像那天他坐在栾树上面看到的样子。
他记得他去了幸福路的那个机构拿奖杯，出来准备过马路时，看见了一辆失控的大卡车。
那卡车马上就要撞到对面一个放学回家的同学了，他扑了上去把他推开，然后自己飞了出去。
所以他是死了么？那为什么还能看到福利院？
难道人死了之后，还是可以看到以前的东西么？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动不了，连说话都不可以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仔细地想了想。
福利院的这个位置...是栾树啊！他变成树了！
他这才注意到福利院的每间屋子外面挂着的白色灯笼和布条，旁边还摆着一排写着奠字的花圈。
他真的死了。
原来人死了会变成树啊。
默默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开阔了许多，真的就和□□洋坐在树上看到的景象一样。
他愣了一下。
□□洋呢？
想起□□洋，他突然有些失落。他死了，以后谁来陪着□□洋呢？
“诶？大虎哥哥，你看栾树！它的叶子怎么那么奇怪，怎么全都弯向地面啊？是前天的暴雨打的么？”小虎摸着自己的脑袋问。
比小虎高出一半的大虎抬起头望着树枝上软趴趴的叶子，眼里闪着泪光：“可能..可能是为默默弟弟难过吧......”
默默听见了。是大虎！大虎哥哥！他不是住在市里的高中宿舍么？默默看向一旁的白布条，是了，估计是来送我的吧。
小虎说的是“前天暴雨”。
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两天了？
默默很想说，大虎小虎，你们别难过，我救了别人，我一点都不难过的！
但是他开不了口。
过了一会儿，默默看见了小豆丁，华子，王安安，李洋...全福利院的小朋友和哥哥姐姐都到齐了！就连那些被领养走的小朋友都回来了。
他还看见了学校里的好多同学和老师，还有付颖和她爸妈，还有...像是那天他救的那个小男孩？看他的样子，好像没事，只是胳膊上有些擦伤。
偏头一看，一旁还架了一大排的“长枪短炮”，他认识，是好贵好贵的摄像机和照相机。
他找了一圈，居然没找到□□洋。
默默有些生气，□□洋你个狠心的女人！大家都来了你都不来！我死了你都不来送送我么！
站在树下的一个记者看着头顶这棵不断抖着树叶的大树皱了眉。
“这...今儿也没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