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新年过完,没过多久春天到了。
“对哦,你已经六岁了。”
训练室里,五条悟休息时,莉莉突然开口说道。
“你不也是。”
莉莉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日,我也不知道自己几岁。”
五条悟愣了一下,他思考了一下,“你有生日的。”
他的额前还有刚才训练时流下的汗水,眼睛认真地看着莉莉,“以后每年,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
莉莉冲他吐了吐舌头,“算了吧,我哪敢和六眼神子一天生日”
“不管,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每年的生日,我们都要一起过。”
两个人背靠着墙,说说笑笑。
五条的母亲走进来时看到了,站在门后没有出声打扰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母亲突然将他拉到一旁,莉莉正在后院里晒太阳没注意到他们。
母亲的脸上是鲜少见的沉重。在五条的印象里,她的母亲总是沉着得体,雍容华贵。
“悟,你想让莉莉换一种生活吗?”
五条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想。”
母亲用指腹温柔的扶过他的脸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莉莉这个小姑娘,从来没拥有过自由……悟,我们不能把她囚禁在五条家,那样太不公平了。”
不知她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母亲突然流泪了,他从未见过母亲哭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莉莉应该过自己的人生。如果生在平常人家,她会有很好的人生。” 母亲很快用手指抹去了脸上的泪,放在五条肩膀处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不能把她囚禁在你的身边,不能让莉莉成为你的附属品……起码,要让她作为莉莉活一次。”
“您的意思是?”
“放莉莉走,但不能让你的父亲知道,五条家不能参和进来。如果想放莉莉自由,悟,这个坏人必须由你来做。”
这个决定太过突然,五条悟愣了愣,缓慢地转头,视线看向了在后院玩耍的莉莉。
“要,要放莉莉离开吗?可是,可是她没有亲人,让她回外面的世界,她会过得好吗?”
“我的家族生活在大阪。我想先送莉莉回那里,我会打好招呼,会有人照顾她的。” 母亲揉了揉他的头发,“莉莉很坚强,就像在长寿村那次,她有想法,有主见,她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
五条知道,母亲的本家势力在大阪,如果送莉莉去大阪,高层一定不敢再动她。
那就太好了。
五条心想。
莉莉这个小姑娘,一直都想要自由。
有这样的机会,他当然应该放她自由。
可是,替她开心的同时,这种喜悦却并不纯粹,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一种绵长软弱的悲伤。
五条把这些情绪抛在脑后,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在暗处观察着五条家附近的监视人员。
高层在五条家附近安排了严密的监察,一来随时探听五条家最新的动向,二来也是为了防止莉莉逃走。
一个月后,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那天,他的父亲带走了大部分家族的人前往一个重要的会议。而五条在这一个月内早就摸透了监视人员的巡查路线。
他没有提前告知莉莉,等时机到了,他突然拉着莉莉跑出了五条家的大门,跳上了一辆他母亲早就安排好的车子。
五条悟把早就买好的车票塞到莉莉手上,还有一张小纸片,“听着,到了大阪会有人来车站接你。这个纸片你别丢,上面有那人的电话,如果你找不到她,就用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她。”
莉莉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疑惑地问,“去大阪?你也去吗?”
五条悟不说话了,等到了火车站,莉莉不肯上车,执拗地拉着他的手,“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如果我逃走了,你和五条家都会受牵连的,你疯了吗?”
六眼可见的范围已经看见了高层的人向着火车站赶来,没那么多时间解释了。
如果今天失败了,未来高层对他们的监视肯定会更加严密,再想帮莉莉逃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五条在焦急中狠下心,他甩开了莉莉的手,恶狠狠地将她推进了火车的车厢里。
“你还想待在我身边多久?你难道不知道高层为什么把你放在我身边吗?”
他紧皱着眉,摆出最凶狠的神情,“上次在长寿村,你还没意识到吗?难道你真的想害死我吗?”
果然,莉莉因为他的话僵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她垂下了视线,小声地辩解道,“我不会害你的,我会保护你的。”
“谁稀罕你的保护,你自己都弱的要死,你离我越远,我才越安全。”
这大概是他说过最狠的话了,他看到莉莉那双黑色的眸子缓缓变得暗淡,小小年纪她总是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可五条依旧看出了她脸上的难过。
火车的鸣笛声突然响起,车轮开始缓慢转动。莉莉手足无措地站在车厢里,她抬起右腿想下车,可五条用眼神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他右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他冲着莉莉扬起下巴,用不屑的眼神俯视着她,
“滚吧。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车厢的门缓缓关上了,隔绝了两个孩童。莉莉努力地踮起脚,趴在火车车厢的窗边看向五条,那双黑色的瞳仁倔强地看着他,直到火车越开越远,那个漂亮的银发男孩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火车开远了,而高层派来的黑衣人也终于赶到了。
原本在铁轨边送别的人群已经散了,此时火车站的人烟稀少,只有一个银发的小男孩固执地站在铁轨旁。
领头对的黑衣人走到他面前,看向了已经开远了的火车,然后对身后的人淡淡地说了句“追”。
蓝色的光芒直接射向了距离黑衣人最近的地面,恐怖的威力让他们连连后退。
“想追,先过我这关。”
对方人数不少,而五条只身一人挡在铁轨前,那双百年难得一遇的六眼此刻带着敌意与认真看着他们。
领头的黑衣人切了一声,摆出了攻击的姿势,“六眼神子又怎样,小鬼,让你瞧瞧看不起大人的下场。”
那天,是他出生以来,开启无下限时间最长的一次。
无下限是藏在六眼中的术式,他天生就会。
可六眼的信息量,无下限耗费的精气神,这些对他年幼的身体来说依旧是太过沉重的负担。
对方所有的术式走向,被他的双眼看的一清二楚。
世间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前全都变成了慢动作。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轻松,【苍】也运用地越来越熟练。
众人不同的咒力在同一空间碰撞,迸发出绚烂的火花。
恍然间,他突然想起了母亲的话。
“神子是因为保护世人,才被称为神子。
“为了保护世人,神子才会变得强大。悟,你要爱世人,这才是你力量的源泉。”
他想,他果然不是什劳子神子。
他无法成为博爱的圣人。
他心里只想着,要护送那个黑发黑瞳的小姑娘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恶心的人。
她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过得很好。
一想到她会在阳光下展露笑颜,他的大脑不再因为六眼巨大的信息量而疲惫。
他因为自私的爱而强大。
在他放莉莉离开的这天,他彻底领悟了无下限。
这场闹剧因他父亲赶来而终止。
他被父亲带回了五条家,禁足一个月,每天跪在祠堂前,面壁思过。
期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
“大阪的人联系我了,说她并没有接到莉莉。”
听到母亲的话,五条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但莉莉给她打了一通电话,表达了感谢,但是说她另有去处了。”
母亲摸了一下他的头顶,“别担心,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会很坚强地在外面的世界活下去。”
五条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
后来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变化。
他开始慢慢长大,尤其是身高,蹭蹭往上涨。
一开始,他时常会想到莉莉。
他时常会猜想,她会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做什么,她有长高吗?还像以前那样瘦吗?
吃到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烤鸭了吗?过得好吗?有人欺负她吗?
她那样不爱说话的性格,受了委屈也不会跟人说,真让人担心。
可思念实在太折磨人,他强迫自己把莉莉的身影抛到了脑后。
仔细想来,认识莉莉的时间,其实还不到一年。
他的人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很多人。
在莉莉离开后的第三年,他遇到了千夏。
那时候的千夏还生活在贫民窟,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是个脏兮兮的小孩。
他不想管禅院家的闲事,提醒了她一句后转身就走。
“我有小美保护我,你才是,你才应该远离这些地方,一个人小心些。”
小姑娘小声地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这话听在他耳中有些熟悉。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莉莉。
五条转身,看向千夏。
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看向了她用十种影法术召唤出的小白狗。
小美?这小姑娘起名字的水平是不是也太差了一点?
第二个反应,是他明明记得,莉莉并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那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呢?
他站在原地思考起来,视线落在千夏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上。
是了,她和莉莉一样,明明都是经历了苦难的小孩,却依然会想着给别人撑伞。
莉莉现在会在哪里呢?如果她过得不好,身边会有人帮她吗?
这样无厘头的想法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心软了,拉了千夏一把,把她带回了五条家。
因为他希望,如果莉莉的生活过得差强人意时,也会遇到好心人拉她一把。
日子就这样继续向前走,他意料之中地成为了最强的特级咒术师,撑起了整个五条家。
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是整个咒术界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的目标没有变,幼时的记忆依然清晰,现在咒术界的高层腐烂透顶,让他作呕。
他要改革整个咒术界,让每一位咒术师都有施展拳脚的天地,都有光明可靠的未来。
日子本该这样继续,直到他在高专遇到了莉莉。
他们于初夏时初见,于夏末时重逢。
五条愣在原地,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已经过去十年了。
莉莉和他想的一样,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的五官长开了,眉眼干净清秀,尤其是那双黑色的眼睛,圆润漂亮,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黑曜石。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瘦,皮肤带着不健康的白,漂亮的锁骨从校服的领口处隐隐露出,刺入他的眼中。
那个小时候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的小哑巴,已经长成漂亮的小姑娘了。
可过了一会儿,愤怒占据了他的心神。
她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过去的十年,她依旧活在黑暗里,活在高层的统治下。
为什么没有成功逃走?为什么会被抓住?
他有些分不清,愤怒的情绪到底是对于她还是对于自己。
反正当初已经犯了错,他就应该错到底,他应该护送她前往大阪的,应该确认她安全后再走。
可是他现在和幼年的懊悔之间,相隔了十年。
十年,过了就是过了,现在才懊悔,也太晚了。
五条没有和莉莉相认,他用最冷漠直接的方式排斥她,就连高层指定的任务,他都拒绝的不留余地。
他原本是想用他的态度告诉高层,用莉莉制衡他是没用的,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直到她从化身玉藻前的任务里回来,满身是血地倒在高层会议室的血泊中。
那天凌晨深夜,他来到医院,走进了莉莉的病房。
她面色苍白,呼吸脆弱,双眼紧闭地躺在病床上,像一个脆弱的布娃娃。
五条轻轻抬起她的手,将她病号服的袖口往上撸了撸,露出了她右手上带着的手环状咒具,以及手臂的肌肤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用指腹轻抚过这些伤痕,想抹去它们的痕迹。
他不在的这十年,他的女孩受了很多苦。
这个手环状的咒具,是一个简易的炸弹装置,引爆器的按钮在高层手里。
莉莉逃走的那一年,高层给所有被他们控制的小孩都戴上了这样的手环。
为了莉莉的安危,他和高层做了交易。
他站在阴冷的会议室内,了结了高层这么多年以来的担忧。
“你们既然这么希望莉莉成为我的枷锁,那我成全你们。”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人,“只有一个条件,莉莉必须安然无恙地待在我身边。如果有一天,你们失去了莉莉,那请你们相信我,你们同时也会失去五条家。”
他勾结夜蛾老师,秘密地接下了所有本该由莉莉完成的所有任务,不让那个小姑娘知道。
这些任务全是和特级咒灵相关,对他来说其实也算不上太危险。
加上他自己本来的任务量,他能休息的时间一下子变得很少。
他开着无下限,祓除了一个又一个特级咒灵。
各式各样的咒力在他的眼睛里闪过,肮脏的血肉横飞,好在他有无下限,咒灵的血沾不上他的身。偶尔他也会有失误的时候。
他执行任务的时间太久,精神疲惫时不经意的松懈,他过早关闭了无下限,让咒灵自以为抓到了机会。
他的左手掌被咒灵的咒术贯穿,可下一秒,单凭体术他也成功祓除了它。
这种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原地坐下,撕下了身上衬衫的一角,将布料一圈一圈绕在左手的伤口处。
他只是突然想到,这种咒灵,换了那个小姑娘,她要怎么做才能祓除呢?
过往她执行的无数次任务,遇到了无数次危险,她都是怎么解决的?
她身上那么多深深浅浅的伤口,都是怎么来的?
她没有咒力,不会用咒术,仅仅凭着无效化,忍着身体强烈的副作用,祓除了一个又一个恐怖丑陋的咒灵。
她永远都是那副死脑筋,认定了一个目标就不会放弃。
就算是浑身是血,也遮不住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的坚定。
无数次受伤,无数次在生死线徘徊。
那么多的苦难,她也不放弃。
多亏了她的毅力,才能让她有机会入学高专,再次遇到他。
眼泪莫名其妙从五条悟的眼眶里流出,他用手捂住了眼睛。
艹。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不在的这十年里,全世界都在欺负他的女孩。
可好在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带她去洛杉矶看海,教她冲浪,滑雪。
那些小时候他承诺过的事,他会一件件兑现。
洛杉矶的海边,在夕阳的照印下,他看见了莉莉阳光灿烂的笑脸。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笑了,他觉得这样才对。
她本该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才对。
五条不是不明白,她看向他的眼神里,藏着青春期最懵懂单纯的爱恋。
哪怕身边的人都在提示他自己的心意,他依旧不愿意承认。
他没有办法向自己承认喜欢她。
因为一旦承认了,他就必须承认十年前放她走,是他做过最蠢的决定。
他就这么自己和自己较劲,直到莉莉对他说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心里突如其来的慌张让他心烦意乱,他害怕那双漂亮圆润的眼睛再也不看向他了。
直到交流会,直到伊藤明施展了他的术式。
直到莉莉推开教室的门质问他。
教室里,他走到莉莉面前,用指腹拂去她脸颊的碎发,那双小狗般的眼睛愣愣的看着她。
小时候,他觉得莉莉是最奇怪的小孩。
明明经历了常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却始终天性善良,将别人的安危放置自己之前。
她坚强,独立,不依赖任何人,哪怕身处黑暗也不妥协。
幼年时的他不懂这些,只是希望这个姑娘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重逢后他才明白,他早就喜欢上了莉莉,保护她是他本该做的事。
莉莉是五条悟意外找到的一朵玫瑰。
她开在黑暗里,
却永远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