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
一切都是你在看见从加奈家悄悄离开的愚人众时想通的。
加奈氏族已经向愚人众倒戈,不再是百年前对雷电将军忠心耿耿的十二支之一。社奉行无论是站在奉行的角度还是站在雷电将军从属的角度,加奈氏族必然是神里绫人要吃下的一块。
倘若你当时没有拒绝成为他的未婚妻,一切说不定都会在你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开展。他会坚定地站在你身后,握着你的手把氏族一一推倒,给你重建一个完美的家,让你成为新一代氏族统领。誓约婚约是将你们绑在一块儿的见证,也是神里绫人对于你的拉拢。
你坚定拒绝了这场婚事,你以为是追求了自己的幸福,其实是主动脱离了暂时的保护罩。
他毫不在意,因为无论你走哪步,他都有对应的法则。
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么神里绫人也会站在他的角度做出行动。
神里绫人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将你的身份消息传递给加奈氏族。
第二,撤下终末番对你的保护。
这两件事光明正大,做的无可厚非。
你来稻妻本就是寻亲,意图与加奈家认亲,社奉行作为热心的媒人,确认完毕之后让多年不见的加奈氏族继承人重见天日,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至于撤下终末番,更是正常。你不再是社奉行的未来家主夫人,他没有必要保护你……或者监视你。
撤下终末番导致的后果他能想不到吗?暗中窥伺的氏族,蠢蠢欲动的奉行,恶念攀升的愚人众,你就是朵轻而易举能被摘下的花,一旦失去了水晶罩,便会在狂风暴雨中迅速枯萎。
神里绫人或许没料到那些人出手这么狠,或许料到了,但你怎么样其实他都可以。
你活着,势必会寻求他的照拂;你死了,便是点燃事件的第一颗火星。他会以你未婚夫的名号,将社奉行的爪牙正大光明地于氏族面前露出。更别说你们之间还有誓约,你死了反而更能让事情进行的瞬离。
神里绫人只操控两条蛛丝,盘活了一局大棋。他隔岸观火,不显山不露水,足以见其城府。这一切在你踏入稻妻与托马相认的那一刻,就已经在织网谋划。
今日傍晚他哄你到加奈氏族而不是天领奉行,定是知道加奈的迂腐,等待着你的备受打击,等待你向他走来的脚步。
这就是神里绫人,年纪轻轻便坐上社奉行家主的神里绫人。
若不是今日你撞见愚人众从加奈家离开,若不是傍晚八重神子没有出现带给你的疑惑,你会像神里绫人预想的那样,顶着红肿的脸,暂时答应与他的婚事,从而解决这个腐败破烂的家。
你是稻妻陈腐氏族与幕府中最有价值的活棋。
你拒绝了与他合作,他便一步步把你逼到自己身边。
表面上,他是如此体贴温柔,是经受不住狂风暴雨的花朵的第一选择。
社奉行自始至终都没有做过坏事,在这场游戏里宛如配角。
暗流涌动间,棋盘落子时,操棋人只是看着,结局就能走向他掌控的那面。
“所以——你想让我救走你?”散兵像是听的有些烦,语气不善:“你能带给我什么?”
膝盖跪的胀痛不已,你手里捏着方才加奈青一离开时丢给你的小方盒:“但是在旅行者抱着生死不明的我向神里绫人求救时,我又有了新的利用价值。”
“旅行者是我的朋友……”
你忽然有点说不下去。
散兵冷笑一声:“他比大家想象的要在乎你。”
少年从你手中夺过小方盒,不顾你的阻拦打开来。清香入鼻,竟是上好的疗伤药膏。
你盯着乳白色的药膏,心中波澜起伏。庭院内朝露湿润,月亮埋在云朵后面,恹恹地散着光。氏族与愚人众的勾结,外公与加奈青一不可捉摸的态度,都让你觉得稻妻是头洪水猛兽。
散兵伸出一根手指挖了药膏,粗鲁地抹着你红肿的脸。他的举止没有丝毫怜悯,眼神里满是兴味,与逗弄小猫小狗是一样的。
你不敢动弹,任他动作,心中涌起一股羞耻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方才向散兵伸出橄榄枝,是因为你不想顺着神里绫人铺下的路走。你能预见不反抗的下场是成为神里绫人操纵的傀儡。
但对于散兵来说,有没有你都差不多。他高傲自负,岂会需要一个普通人的协助?
没有超脱凡人的力量,没有旅行者的出尘绝艳,你纵然知晓未来,却太容易在未说出口时就被碾杀在摇篮。
药膏被散兵弄得乱七八糟糊在你脸上,能用七天的量,硬生生只留下三分之一。
你心疼的连忙从他手里夺过药膏将盖子盖上。
散兵不爽地瞪了你一眼,抹药的手指没轻重地戳在你肿起的脸颊上;“我不帮你。”
像啄木鸟啄树一样,他发现每戳一次你软软的脸就会缓慢弹起来,很好玩。
“为什么?”你被他戳的脸颊一片酸楚,疼的眼泪汪汪,眨着模糊的眼睛向他望去。
那样认真询问的神情,没有一丝恐惧和掩藏,他很久没看到了。
少年停下了手。
婷娉的月落在你眼角的泪滴,散兵如同抚摸清风般伸手去触摸那片月光,却只摸到凉凉的湿意。
他看着手指尖上的湿润,古怪地沉下脸:“哭哭啼啼的吵死了。”
你垂眼:“是你弄疼我了。”
散兵猛地起身,冰冷地剐了你一眼:“还会顶嘴,烦人的很。”
他抛下这一句便离开。
*
晨曦初洒进院内,药膏被你藏进了袖子里,仆人们搀扶你起身,你拒绝了他们的陪伴和更衣。
发丝凌乱,面上红肿,跪了一夜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加奈浔的面前。
老头刚喝完早茶,看到你这副样子心气不顺:“不去好好休息,一大早上来干什么?昨天受得罪还不够?”
他的眼神在你脸上没有化开的药膏上停留几秒,冷哼一声:“小丫头片子。”
恼怒过后,老头明显也意识到了你是他的血脉。昨日的初见简直是灾难。
你努力站直身体,绷着嘴角一字一句:“母亲已经过世了。她不是不想来看你,但过世前她深受打击,精神已经不好了。”
加奈浔手中的茶杯倏然跌落在桌。
昨天因为怒气而没有说出的话,你顺着这个口子一五一十地将母亲在蒙德的生活告诉了他。
你看着老头怔怔流泪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挨的那些巴掌很吃亏。如果没有因为老头的疾言厉色而顶撞,早把母亲的死讯告诉他,会不会好一点呢?
可是这样的话,你也无缘见到愚人众,得知真相了。
老头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佝偻着背形如枯木。
你此刻能够确认,他不是个慈父,但他真心爱着他的女儿、你的母亲。
可惜低矮的屋檐拦不住想要飞天的鸟儿,他手中的纸鸢放的再长,也到了线断的那一步。
直到你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加奈浔都没有出声。
他十分看重自己的女儿加奈透,所以他从小就严格教育孩子,不想她被暗中窥伺的目光恶意中伤。他亲自上手,奉献自己所有的认真细心,他想要让透子得到最好的,也想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儿非要离开家里,去危险的远方。明明稻妻是最安全的,他能给透子所有的一切,地位、金钱、男人,只要女儿想要。
可偏偏,透子想要的是「自由」。
稻妻有数不胜数的人一辈子没出过稻妻城。透子想要自由,他可以带她去珊瑚宫像小时候那样陪她挖珍珠,也可以带她去踏鞴砂观赏外来的机械工厂,他在山上种了一大片樱花,因为透子喜欢樱花,她每每从家里的窗户望向远方的时候,都能看到。
但老头误会了,透子看的从来不是山上的樱花,而是天空。
老头的情绪不稳,加奈青一红着眼眶领着你在庭院内走。
他的冷漠在听到母亲的死讯后荡然无存。或者说在昨日你被仆人们掌掴,从他丢下药膏并警告你不要顶撞家主时,他真实的模样便露了出来。
加奈氏族垄断的其中一个商业是花束行当。青一曾是街头一个卖花的,因为他的插花技术灵巧,还是少女的母亲常常光顾。一来二去,少年对这位外表温婉实际开朗热烈的少女产生了情愫。他拼命学习,拼命努力适应加奈氏族的家风,将身份籍主动递交加奈名下,成为一名入赘的家仆,少女都看在眼里。
母亲离开前,给少年写了一封信。
“她说,花朵盛开的美丽不止是为了观赏的群众,更是为了自己的绽放。”
加奈青一带着你走进一间整理的光洁亮丽的房间:“这是你母亲的房间。”
没有一丝尘埃,可见仆人天天都有来打扫。
你随手打开一个木匣,被里面亮晶晶的珍珠闪到。
“透子喜欢珊瑚宫的珍珠,最喜欢那种形状不规则的。”加奈青一眼里蕴着怀念的笑意:“家主从小便骂她没有眼光,但总是陪透子一起捡那些怪珍珠。”
“透子离开后,家主每个月都会去一趟海祈岛……”
加奈青一随手开始摘起桌上摆放的花束,几个不经意的动作便让花朵显得更加雅致美丽。
“我没什么本事。家主之所以抬了我的身份,是因为透子常年不在的时候,我可以说些陈年旧事给他听。”
*
神里绫人和九条裟罗傍晚来加奈领人时,你正在加奈浔的床前说着母亲在蒙德生活的趣事。
加奈浔还是板着脸,眸色却越来越柔和。他偶尔对母亲在生活里的举止嗤之以鼻,有时候也会跟着你哈哈大笑,在你看来,其实这老头还是有可爱的一面。
他笑着笑着,脸上斑驳的皱纹又挤在了一起。
“你相信神里绫人吗?”他忽然问你。
你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相不相信的,我与他萍水相逢而已。”
“倒是您……”你斟酌了语气,开门见山:“为什么和愚人众合作?加奈氏族早已没落,即便凭靠外来的力量,也很难涅槃重生。”
“合作?”老头冷笑一声:“那群势力的狗东西,还不值得我赔上满门荣耀跟他们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有他们在,社奉行那小子得花不少力气吞并我们。”
你愣了一下。听加奈浔的意思,似乎并不是完全不同意神里绫人的做法?其实氏族发展至今,太过高傲,早就该跌下神坛了。与社奉行合作,是有公利的前瞻性的。难就难在氏族的人固步自封,不愿意合作。
“能把我们这波老东西拉下去是他的本事,但不表示他可以伤害加奈家的人!”老头闭上眼睛,手里攥着一条手链,那是你送给他的,母亲亲手编织的干花手链。
“加奈家早就完了,不过是个空壳子而已。”
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加奈浔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徽章:“还剩几个能赚钱的铺子,在蒙德也有,那群丑东西遍布七国,有的办事还是可以的。”
你接过徽章,原来与愚人众的合作的内容,是老头要在七国开店铺。他不知道女儿究竟在哪个国家,便每个国家都开了铺子。
一年前七国的所有店铺都完美竣工,只要顾客里有“加奈透”的名字,老头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可惜母亲在那之前便已经离开人世,老头从来没有收到有关女儿的情报。
“你走吧。”他忽然厌烦地挥了挥手:“从后门离开,去找反抗军,他们会保护你。”
你捏紧徽章:“不用,我会去跟他们交涉。旅行者并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我也不是他的共谋,不会有事的。”
“你交涉个屁!”老头破口大骂:“幸好你没有入族谱,不然我真觉得惭愧!”
加奈青一也将你拽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将你往后门推:“走吧,往山上的樱花林跑,一路上不会有人发现你。”
仆人们簇拥着你离开。他们面无表情,完全听命于家主。
你心中慌乱,回过头看着老头喊了声:“外公!”
加奈浔神情动容,而后疾言厉色:“走!走的远远的!”
少女娉婷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老头喘了口气,打开窗户。窗外远方是盛开的粉色樱花,即便已经入夜,依旧璀璨缤纷。
[爸爸,我想去外面。]年幼的孩子趴在窗前,朝他撒娇。
——[外面很危险。]
[我就是想出去嘛……这里看到的景色永远是一样的。]
——[爸爸给你种你最喜欢的樱花看好不好?]
无边的夜色里,樱花随风摆动。
女孩遥远的目光与老人隔着时间重合,老人忽然发现,这樱花也会有看腻的一天。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父女的心思便已经天各一方。
他也好想出去看看与稻妻不同的国家,他渴望再见到女儿一面,哪怕只有一日的时光。
但枯萎的花朵已经无法绽放,老头很可惜与透子之间只有屈指可数的快乐。
不过没关系,你已经离开这里,即将拥抱新的天空。
过往的一切都将渐渐融化。
“家主大人,一会儿要怎么安排希灵小姐?她初来稻妻,不该因为加奈家的错举连累一生。”托马站在神里绫人身侧,望着前面的九条将军。
神里绫人目光清淡:“加奈氏族与愚人众勾结,多年来蚕食稻妻内部,罪不容诛。九条将军是个明事理的人,相信她会秉公执法。再者,我与她之间还有那层婚约,不会让她有事的。”
今日表面上是来接你,其实天领奉行那日回去便收到了来自社奉行的消息,里面桩桩件件都是加奈家出卖雷电将军的证据。
你毕竟稚嫩,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点——神里绫人不可能把赌注全押在你身上。
加奈氏族罪行众多,掌握证据后推倒只需要一根羽毛。如今只差人证,或者是加奈浔的自首。罪行一旦公开,冷酷无情的雷光便会落下。
忽然,门内冲出一个青年的身影。
加奈青一衣袍凌乱,冲破幕府军的阻拦,疾声嘶喊:“天领奉行与社奉行联手,用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加奈——!”
他冲到外面,不远处有好奇的街坊在看,青年喊的声音洪亮,字字泣血。
神里绫人神情一肃,疾步穿过庭院。幕府军围着门口,议论纷纷。
托马迅速地给家主让出一条道,古朴的室内,老人自刎于床上,手中握着一条干花手链。
九条裟罗见他们进来,语气严肃:“我进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姜还是老的辣。”神里绫人立刻领悟后自嘲一笑。
加奈浔知道这已经是死局。他勾连愚人众蚕食稻妻内部,早知罪行该死,还不如布下这一局,不仅让奉行陷入舆论之中给你留下逃脱的时间,还用自刎保全了家族荣誉。
神里绫人只是没有查到,加奈浔出卖这么多稻妻的信息,向愚人众换取的是什么呢?
门外的加奈青一喊到声音嘶哑,找准一个慌乱的幕府军,朝他跑去。
人群发出哗然的惊呼声,在人们看来,是幕府军一剑将青年割了喉。
鲜血喷溅,青年的喉咙发出残破吱呀的声响,倒地的时候,他睁着眼望向你逃跑的方向。
*
身后是人群的尖叫,眼前是鲜红的血。
你捏着徽章,心如擂鼓,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跑起来、跑起来!
山林里的树木像鬼魂枯手,一遍遍朝渺小的你拦截。你摔倒以后马上爬起来,不顾身上大大小小被枝条划伤的口子。一旦停下,青一的脖子上喷洒出的赤红鲜血便好像要烫伤你。
你远远地躲在林间向下看到了他的样子,也听到了庭院内老人的死讯。
轰隆隆的雷震响漆黑的山林,远处萤草幽幽,既美丽又恐怖。
喉咙里灌进冷风,你的心肺颤的发麻。
无边的幽深笼罩着你,将你一并吞噬。
雷声滚滚,无情落下,犹如一声又一声的丧钟。
丧钟悲鸣之时,樱花依旧绽放着它的美丽,缤纷的让人觉得无情。
白发少年抱着剑依靠着树,听到声响后抬起头。
枫原家族以前欠过加奈家的情,你去找反抗军这一路,由枫原万叶护送。
——【为什么是反抗军?你跟他们有合作?】
当时你不解地看着老头。
老头哼了一声,没有搭话。
加奈青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稻妻如今局势复杂,早已不像以前可以随意出入海祈岛了。】
——【不跟他们合作,怎么去珊瑚宫挖珍珠啊?】
樱花扑簌簌落下,缥缈又遥远地吹响带着痛楚的爱意。
你抱着万叶的腰,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