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造坊
梧桐巷。
邻居们早注意到巷道最深处,荒废已久的宅院被粉刷一新,从门廊到瓦片,从前院隔墙纱窗到后厢小屋拴牲口用的栅栏,全部换成了新的物件。
“这是有谁新搬过来吗?”巷口的何家媳妇隔门问道。
“不知道哩,”外面卖水的小贩回:“不过肯定是个有钱人,破家值万贯,巷里那宅子不小,若全部换成新的,那可是一大笔钱。”
突然一阵喧闹声从巷口汹涌而来。打头的是一顶红绸漆底的小轿子,由四个健壮黑奴抬着摇摇晃晃往巷里去。后面还跟着五六辆骡车,以及四名赤着脚、仅以长布裹身的侍从模样的女子,她们都提拉着一只竹筐,一见人便从筐中拿些东西出来,掷到路人身上,又嘻嘻哈哈地跟着队伍前进。
随着她们的动作,裹身长布自然地落下一截,露出半溜香肩来。小贩从未见过这般放诞女子,只愣愣地看着她们,被掷了也毫无反应。等人走远了小贩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那些掷物竟是一些纸包,他打开一枚,里面竟是一块牛轧糖。
牛轧糖是南诏常用的八宝糖中的一种,算是其中价格较为昂贵的品种,一般平民人家不会使用。
“原来是迎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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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内也是焕然一新。
葛信早带人候着了,一见轿子停在宅门前,便立时迎上去,将轿中人搀扶下来。
与轿外侍婢截然相反,那新娘子宽大的斗篷中,穿着汉家的凤冠霞帔,行动间那嫁衣流光摇曳,彩绣辉煌,有效聚焦众人目光。
“劳郎君久候。”新娘子一开口,旁边侍候的老嬷嬷便惊呆了,这卑弥女竟然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
“你们远道而来,实在害怕招待不周,”葛信道,“便先到屋里去吧。”
“我此行主要是为拜见高堂,”卑弥女道,“不知爹娘可在?”
葛信不好说自己母亲拒不见她这个蛮夷媳妇,只道:“我母近日回娘家探亲去了,等过阵子她回来,我再带你专程拜见。我父就在里屋,我们一起进去吧。”又吩咐身边奴仆好生招待卑弥女带来的随从,特别是那几个抬轿的壮汉,那几个都是卑弥女的兄弟。
卑弥女这次没有拒绝,乖巧的牵住葛信的手进入屋内,与葛信一起拜了父亲。
“好好。”葛崇也乐得合不拢嘴,本来他也不甚满意这个卑弥来的媳妇,但现在时移世易,葛家已经失去了铜铁矿,正要寻些其他的生计,卑弥正是一条靠谱的路子。他还按照卑弥人的喜好,打了一只份量极足的纯金豹首项圈给她作礼,还加了一对翠玉镯子作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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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内。
“父亲破费了。”新娘道。
葛信握住她的手:“我父亲不缺这点东西,你仔细拿着便成。对了,你既然决定在南诏久居,汉名想好了吗,姓和名。”
“我想叫葛弥。”新娘道。
“不行,”葛信拒绝,“你不能用这个姓。”
“为什么?”新娘疑惑。
“我们汉民讲究同姓不婚,你如果随我姓,那是不能结婚的。”葛信对她解释。
“啊……”新娘思忖良久,“那,这个地方似乎是叫梧桐巷,那我姓吴好了,叫吴弥。”她在葛信手心比划吴弥二字。
“那行,就叫吴弥。”葛信点头。
他又正色问:“先前在外不好说话,我问你,你这身凤冠霞帔,是什么时候买的?”几月前,两人的结合在卑弥国已经进行了盛大的仪式,那个时候的吴弥可没有这身行头。
“是你回国之后约莫一两周吧,我从大元来的商人那里购买的,”吴弥答道,“它很漂亮不是吗?”说着她还原地转了个圈,裙摆翻飞彩绣辉煌,层层叠叠仿佛波浪一般。
这么传统的凤冠霞帔样式,除了大元的商人,还有谁会持有,而且看这件衣裳的华丽程度一定是专门准备的。葛信试探着问:“这身衣裳你花了多少钱?”
“整套假髻冠冕钗环,”吴弥指着自己头顶的示意,“连带衣裳环带鞋履,总共3万两白银,的确是有点贵,但我觉得是值得的,我们卑弥没有这样的东西。”
葛信忍不住扶额,3万两白银,若不考虑其他因素,它能够换取12万石稻米,够整个南诏县人吃两个月。大元的一个最普通衣橱,到了周边卑弥等国,身价都要翻番,更别提这种衣服,更是有足够的溢价空间。
虽然做工还算不错,正经的双面苏绣,料子也看的过去,他一眼认出是蜀锦,但颜色艳丽像是去年的底货。且配套的发冠簪钗材质普通,发冠主体甚至是鎏金的,这种东西在葛家都是丫鬟们用得多。所有东西凑一块,加上车马劳顿的溢价,最多值个五千两都顶天了,这么高的价着实离谱。葛信都替她心痛一番,又不能直言。
他嘴上只能道:“罢了罢了,你喜欢就好,”过后又想起,吴弥的妆匣估计全是这种玩意,实在出不了门,便又补充,“我那里还有些体己,放家中不甚方便,便搁你这一块存着。”
吴弥笑着应了,又拉他手走向床榻:“劳郎君费心,我们还是赶紧吧。”边走边自己掀掉了红盖头,又脱去刚刚视若珍宝的汉地嫁衣、拔掉最碍事的几支钗环,里面竟是一件与侍婢们同样制式的裹身衣。只她的裹身衣由极柔软的丝绸制成,还精心染成了由浅及深的红色。
看葛信有些迟疑,吴弥顿时不渝:“郎君是觉得我丑吗?”
“那不是……”葛信连忙摇头,世上女子鲜妍的容貌大都是有权势与金钱保养出来的,吴弥虽不是那等绝色女子,但她别有特色。
“你这人真是……”吴弥忽然凑近,轻柔的搂紧他,附耳道,“我是卑弥王的独女,我们的孩子能够继承父亲的位置,包括土地码头船坞,大臣仆从奴隶,难道我父亲没有跟你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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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造坊下辖器械、花草、制衣等六坊,统管各类工匠四百二十五人。它除了在南诏王府有一个很大的七进院落,还延伸到王府外的街道上,自建了二十八座大屋,高度一层至三层不等。除了工匠还有不少南诏县百姓来来去去,颇为热闹。
齐嬷嬷带个丫鬟从王府角门出来,气势汹汹冲进最气派的那座大屋。这座大屋进去就是正厅,没有屏风之类的东西遮挡,正厅中央有十二只两尺宽四尺高的木柜拼成的木案,上面简单地蒙了块有点泛黄抽丝的粗麻布,摆放着些铁环、铜板…以及一些曲尺、墨斗、刨子、钻子之类的工具。
齐嬷嬷对这边也不熟,只能逮住个灰褂匠人问:“王坚今日在吗,葛王妃急召?”
“我连着七日都没等到人,这是在搞什么?”齐嬷嬷越想越气,声音不由加大。
灰褂匠人被她拦住喝问心生不爽,但看她穿着打扮又不好发作,她身上的缠枝纹紫绸褙心,是只有内院体面的嬷嬷才有的。这嬷嬷虽不是王府有品阶的女官,但也不是他一个普通匠人能得罪的。
他只能耐心解释:“这位嬷嬷,王坚管事年逾七十,近两年已经不在府上当差了。”
“那现在工造坊这摊子事谁管?”齐嬷嬷问。
“现在坊里是王善在管事,”灰褂工匠道,“王善是王坚管事的儿子,这事王爷也是知道的。”
“那王善管事现在在哪儿?”齐嬷嬷没好气道,“葛王妃已经找他好几天了。”
“这几日坊里的楼车换了新打的铁配件,王善管事便一直在器械坊守着,没到我们这边来,”灰褂工匠道,“器械坊那边规矩森严,我们这边也不方便随意进入,如果您实在着急,还请从府中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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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盼夏在南诏王府居住的院子,已经被她更名“涿夏院”,新的牌匾连夜换上。
王善赶到涿夏院时,正巧看到一批花草坊下辖的花匠们在院中劳作,给新王妃的居所换上她喜好的奇花异草。他在近处望了一会,瞧见花匠们还算用心,才满意地往葛王妃书房里去。
“王善,你这大忙人竟也被叫来了?”还没到书房跟前,便听一个女声低声唤道。
王善一看是总管王府账房的女官肖蓉,由于工造坊常往她那边领钱,两人还算熟悉。
“你不也在这候着。”王善道。
“那不是王爷下令,葛王妃总揽府上事务吗,”肖蓉摇头叹道,“一个乡下人,还是商户女,没料到竟让王爷将共患难的奚王妃和穆侧妃都晾到一边。”
王善缄口不言,有些事女官能抱怨,而他不能,而且肖蓉说这话也是越界了。
“罢了罢了,”肖蓉见他不搭话颇觉没意思,“我们都是做下人的,干好手里的活计就行,你还是快些进去吧。工造坊的事,葛王妃那边可是催好久了。”
“商户女就是不知体面,”肖蓉又忍不住笑,“才刚进府就急着叫工造坊上门服侍,不知道要打个什么样金钗玉环,还特地叫王善管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