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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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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涵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内更是公主的顾虑,彼此牵念,最后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宓姌明艳饱满的神色逐渐失去华彩:“端淑长公主如此,孝贤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别的公主还能如何呢?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万般皆无奈罢了。”

沛涵默然哀伤,亦不知如何接话,只掐了一脉荷叶默默地掰着,看着自己断月形的指甲印将那荷叶掐得凌乱不堪。

正沉吟间,只见印子匆匆赶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皇后娘娘,愉妃娘娘,舒妃那儿……”

宓姌遽然转身,问道:“是不是十阿哥……”

印子垂首道:“是。十阿哥不幸,已经过世了。”

宓姌与沛涵对视一眼,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抽痛,那个孩子,尚未来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软的,又是如此苍白的,意这么去了。她不敢想象意欢会有多么伤心,十阿哥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意欢的眼睛已经成了两汪泉水,无止境地淌着眼泪,仿佛那些眼泪永远也流淌不完一样。

宓姌情不自禁地便往回走,印子急得拼命爬到她身前磕头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去,您不能去!”

宓姌喝道:“起开!”

沛涵忙扶着宓姌,手上加紧了力气,扯住宓姌道:“娘娘!是不能去!您怀着身孕,快要生产了,丧仪悲伤之地。您是不能踏足的!”

宓姌吃力地撑起腰肢,正色道:“本宫是皇后,一切邪妄不至本宫之身,本宫不怕的。本宫的孩子自然不会怕!”

宓姌和沛涵赶到春雨舒和之时,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庭院之外,开始用白色的布缦来装点这座失去了幼小生命的宫苑。

宓姌悄然步入寝殿,只见意欢穿着一袭棠色暗花缎大镶边纱氅,一把青丝以素金镂空扁方高高挽起,疏疏缀以几点青玉珠花。打扮得甚是清爽整齐,并无半点哀伤之色,如懿正自诧异,悄悄走近,却见意欢安静地坐在孩子的摇篮边,双手怀抱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洋红缎打籽彩绣襁褓,口中轻轻地哼着:“风吹号,雷打鼓,松树伴着桦树舞。哈哈带着弓和箭,打猎进山谷,哟哟呼,打猎不怕苦,过雪坎,爬冰湖。藏在老虎必经路,拉满弓来猛射箭,哟哟呼,除掉拦路虎……”

她轻轻地哼唱着,歌声中带了如许温然慈爱之意,一抹如懿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如涟漪般在她唇边轻轻漾开,一手抚摸着怀中孩子已经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宓姌望着她,心中似一块薄瓷,渐渐蔓延上细碎而酸楚的裂纹,她回首看了沛涵一眼。沛涵走近了,柔声笑着哄道:“好妹妹,你也抱得累了,我来替你抱一抱十阿哥吧。”

意欢警觉地抬起头,紧紧抱着孩子往后一缩。以戒备的目光看着宓姌和沛涵。

沛涵温声道:“你唱得累不累?是不是渴了?”她从桌边倒了一盏热茶,招手道:“快来喝口水,否则嗓子唱哑了,可不好听了,十阿哥不会喜欢呢。”

意欢无限爱怜地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温柔道:“十阿哥不会喜欢?”

沛涵笑意温婉,亲热道:“可不是?十阿哥听了你唱歌可喜欢呢,等下我的四阿哥也来,好么?”

意欢微微松了松手,不知是否该放下怀中的孩子,宓姌好声好气地哄着道:“你去喝水吧,孩子的襁褓该换一换啦!本宫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十阿哥,本宫来吧。你放心的,是不是?”

意欢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宓姌怀中,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脸,浅笑如冬日里最贴身的锦衾一般暖和,她柔声道:“额娘去喝口水,立刻回来,好孩子,你别怕啊!”

意欢双手放开的一瞬,宓姌摸到了孩子的脸,那脸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有些僵硬了。宓姌心中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下来,她如何敢给意欢瞧见,慌忙背转身擦去了。

意欢匆匆喝完水,只盯着宓姌怀中的孩子,迫不及待伸手要抱回。她迫切而不舍地道:“我的孩子只肯要我抱的,给我吧。”

宓姌见她如此,仿佛还不知道孩子早已死去,只得柔声道:“意欢,你累了,本宫替你抱一会儿吧。”

意欢脸上的慈爱之色顿时消去,如一匹警觉的母狼,狠狠盯着宓姌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抢我的孩子做什么?”

沛涵忍不住拭泪道:“舒妃,十阿哥已经过去了,你……”

她话音尚未落,意欢用力搡了宓姌一把,扑上前从宓姌怀中夺过孩子紧紧抱住,将脸贴在他全然失去温度的小脸上,她的神色旋即温和,温柔甜美的笑容像从花间飞起蹁跹的蝴蝶,游弋在她的青黛眉宇之间。她继续轻轻地哼唱。回首盈然一笑:“小点儿声,十阿哥睡着了,他不喜欢别人吵着他睡觉呢。”

沛涵看了看宓姌,带了一抹酸楚的不忍,轻声道:“舒妃妹妹怕是伤心得神志不清了。”她转而担忧不已,“这可怎么好?”

暮色以优柔的姿态渐渐拂上宫苑的琉璃碧瓦,流泻下轻瀑般淡金的光芒,穿过重重纱帷的风极轻柔,轻轻地拔弄着如懿鬓边一支九转金枝玲珑步摇,垂下的水晶串珠莹莹晃动,风时有几丝幽幽甜甜的花香,细细嗅去,竟是茶蘼的气味,淡雅得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

明明是这样温暖的斜阳庭院,宓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日,仿佛还是意欢初初承宠的日子。某一日绿琐窗纱明月透的时候,看她独立淡月疏风之下,看她翔鸾妆详、粲花衫绣,轻轻吟唱不知谁的词句。那婉转的诗句此刻却分明在心头,“淡烟疏风冷黄昏,零落茶蘼花片,损春痕”。

如今的余晖斜灿,却何尝不是淡烟疏风冷黄昏,眼看着茶蘼落尽,一场花事了。

沛涵与宓姌陪在一侧,看着意欢神志迷乱,满心不忍,却又实在劝不得。沛涵便问守在一旁的荷惜:“皇上知道了么?可去请过了?”

荷惜揉着发红的眼睛:“去请了。可皇上正和内务府商议端淑长公主再嫁准噶尔达瓦齐之事,一时不得空儿过来。”

沛涵看着宓姌,忧烦道:“怕不只是为了政事,皇上亦是怕触景伤情吧?”

宓姌心底蓦地一动,冷笑道:“触景伤情?”

是呢,可不是要触景伤情?十阿哥生下来便是肾虚体弱,缠绵病中,与药石为伍,焉知不是当年皇帝一碗碗堕胎药赏给意欢喝下的缘故,伤了母体,亦损了孩子。

所以,才不敢,也不愿来吧!

宓姌的心肠转瞬刚硬,徐徐抬起手腕,玉镯与雕银臂环铮铮碰撞有声,仿佛是最静柔的召唤。她探手至意欢身边,含了几许柔和的声音,却有着旁观的冷静与清定,道:“孩子已经死了!意欢,去!去给皇上亲眼瞧瞧,瞧瞧他的孩子是怎么先天不足不治而死的!只有让他自己瞧瞧,才能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意欢猛然抬首,死死地盯着宓姌,发出一声凄恻悲凉的哀呼:“不!我的孩子没有死!没有死!”她紧紧搂着怀中的孩子,“他会笑,会哭,会动,会喊我额娘了。我打得孩子不会死!不会死!”

她的哭声悲鸣呜咽,如同母兽向月的凄呼,响彻宫阙九霄,久久不散。

沛涵扶住她肩膀,落泪道:“舒妃妹妹,十阿哥真的已经过去了。你若有心,就让他皇阿玛见见他最后一面。这个孩子,毕竟是你和皇上唯一的孩子啊。”

许是沛涵所言的“唯一”打动了她,意欢隐忍许久的泪终于喷薄而出。宓姌牵着她的手出去:“把你的眼泪去掉给皇上看,你的丧子之痛,也应该是他的痛彻心扉。”

意欢抱着孩子疾奔而出,海兰依傍在如懿身边,仿佛一枝婉转的女萝,奇怪道:“娘娘此举,仿佛是深怨皇上?”

宓姌的唇角含了一缕苦笑:“或许是本宫在宫中浸淫日深,本宫所能想到的,是这个孩子不能白白死去,意欢不能白白伤心。且孩子的死,难道皇上没有牵涉前因于其中么?”

沛涵浅浅一笑,好似一江刚刚融化的春水:“娘娘这样,臣妾很高兴。”她眸中微微一亮,仿佛彩虹的光霓,“这才是深处宫中的存活之道啊!”

十阿哥的丧仪已经过了头七,而意欢,仍旧沉溺于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

许是十阿哥的死去后凄惨模样刺激了身为人父的皇帝,皇帝特许恩遇早夭的十阿哥随葬端慧皇太子园寝。这样的殊荣,亦可见皇帝对十阿哥之死的伤怀了。

意欢深深谢恩之后,仍是伤心不已,卧床难起。宓姌前去探望时,她仅着一层素白如霜的单衣躺在床上,手中死死抓着十阿哥穿过的肚兜贴在面颊上,血色自唇上浅浅隐去,青丝如衰蓬苦草无力地自枕上蜿蜒倾下,锦被下的她脆弱得仿佛若一片即将被暖阳化去的青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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