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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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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欢深深谢恩之后,仍是伤心不已,卧床难起。宓姌前去探望时,她仅着一层素白如霜的单衣躺在床上,手中死死抓着十阿哥穿过的肚兜贴在面颊上,血色自唇上浅浅隐去,青丝如衰蓬苦草无力地自枕上蜿蜒倾下,锦被下的她脆弱得仿佛若一片即将被暖阳化去的青雪。

宓姌倚在门边,想起自己从冷宫出来时初见意欢的那一日,墨瞳淡淡潋滟如浮波,笑意娆柔如临水花颜。那样明亮的容颜,几乎如一道雪紫电光,划破了暗沉天际,让人无法逼视。

宓姌自知劝不得,亦不忍观,只得将带来的燕窝汤羹放在她身前喂她喝了半盏,才默默离去。

离开春雨舒和之后,宓姌心情郁郁不乐,便扶了容璟往四宜书屋去探望正在读书的璞琪。

彼时正在午后,宫中人大多正在酣眠,庭院楼台格外寂静。天光疏疏落落,雨线漫漫如纷白的蚕丝,将这渺渺无极的空远的天与地,就这样缠绵逶迤在一起,再难隔离。宓姌穿着半旧的月白色团荷花暗纹薄绸长衣,漫着明珠丝履,扶着腰缓缓走过悠长曲折的回廊。雨滴打在重重垂檐青瓦上,打在中庭芭蕉舒展开的新嫩阔大绿叶上,清越之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绕过武陵春色的绾春轩时,宓姌尚闷闷不觉。武陵春色四周遍种山桃千百株,参错夹杂林麓间。若待三月时节,落英缤纷,浮漾水面。或朝曦夕阳,光炫绮树,酣雪烘霞,其美莫可名状。

而此时,亦不当桃花时节,再好的武陵人远,也是春色空负。

吸引宓姌的,是一串骊珠声声和韵闲。

那分明是一副极不错的嗓音。若得时日调教,自然会更清妙,一声声唱着的,是极端艳袅娜的一首唱词: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倒一倒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谁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出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静静的午后,沿着雨声绵绵,那声线清亮好似莺莺燕燕春语关关。过了片刻,那女声幽咽婉扬。又唱到: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也十分欢忭。

虽无人应和,但那歌声与雨声相伴,似名泉花低流溪涧,十分动听。

宓姌沉下了脸,冷冷道:“十阿哥新丧,皇上与舒妃都陈郁不悦,谁在这里唱这样靡艳的词调?”

印子上前道:“回娘娘的话,绾春轩是琛妃的住处。听闻这些日子皇上都甚少招幸琛妃,所以她闲下来在向南府的歌伎学习昆曲唱词呢。”

宓姌面无表情:“印子,去绾春轩查看。不论是谁在十阿哥丧中不知轻重唱这些欢词靡曲,一律掌嘴五十,让她去十阿哥梓宫前跪上一日一夜作罚。”

第二日,宓姌便在为十阿哥上香时,看到了双目红肿,两颊高高肿起带着红痕的婉婷。

婉婷见了如懿便有些怯怯的,缩着身子伏在地上:“臣妾恭迎皇后娘娘。”

宓姌并不顾目于她,只拈香敬上。许久。她才缓缓道:“本宫责罚你,算是轻的。”

婉婷哀哀垂泪,十分恭谨:“臣妾一时忘情,自知不该在十阿哥丧期唱曲。皇后娘娘无论怎样责罚。臣妾都甘心承受。只是娘娘……”她仰起墨玉色的眸子,含了楚楚的泪,“不知为何,臣妾总觉得娘娘对臣妾不如往日了。是否臣妾莽撞,无意中做了冒犯娘娘之事,还请娘娘明言,臣妾愿意承受一切后果,但求与娘娘相待如往日。”

她楚楚可怜的神色在瞬间激起宓姌最心底的不屑与鄙夷,然后,她不认为有必要与之多言,只淡然道:“这两年来你所做的这些事,当本宫都不知道么?”

婉婷伏下身体,如一只卑躬屈膝的受惊的小兽,俯首低眉,道:“皇后娘娘所言若是指臣妾当日一时糊涂未能劝得皇上饮鹿血之事,臣妾真心知错。若娘娘还不解气,臣妾任凭责罚。”

宓姌看着她姣好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摇首道:“本宫对你所做的责罚只是明面上之事,你私下的所作所为,你自己当一清二楚。若以后你安分度日,本宫可以不与你计较;若再想施什么手段,本宫也容不得你。”她说罢,拂袖离去。

婉婷在她走后,旋即仰起身体。春婵忙扶住婉婷起身道:“小主,仔细跪得膝盖疼。”

婉婷冷笑数声:“好厉害的皇后!好大的口气!”她到底有些许不安。“春婵,你说,皇后到底知道了什么?”

春婵柔顺道:“皇后娘娘此举,大约只是因为与舒妃交好,同情她丧子的缘故。若真知道了什么,以皇后娘娘今日的态度,哪里能容得下小主呢?”

婉婷的脸色如寒潮即将来临前浓翳的天色,望向宓姌背景的目光,含了一丝不驯的阴翳神色,宛如夜寒林间的孤鸮厉鹫,竦寒惊独,在静默中散出怨恨而厉毒的光芒。

比之伤心欲绝,更让宓姌担心的是意欢的彻底麻木。意欢仿佛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知觉,不会哭,不会笑,对任何人的言语都置若罔闻。待到数日后意欢能勉强起身之时,便只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抄录皇帝的御诗之上。

皇帝亦来看望过她几次,甚至不得已硬生生夺去了她手中的笔墨。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皇帝,伸出手道:“还给我,还给我!”

皇帝不禁揽住她落泪:“意欢,你还年轻,会有孩子的。”

她只死死将孩子的衣物抱在怀中,喃喃道:“我只要这个孩子,只要这个!”

然后,在悲痛之余,将自己更疯狂地沉浸在纸张与笔墨之中。

一开始没有人敢去懂意欢辛苦手抄的御诗,直到最后,众人渐渐明白,她是在皇帝早年所作的御诗里,寻找着自己爱过、存活过的痕迹和那些爱情带来的短暂而苦涩的结果。

意欢迅速地憔悴下去,像一脉失去了水分的干枯花朵,只等着彻底萎谢的那一天。

有几次宓姌和沛涵在她身边陪守着她,亦不能感觉到她抄写之余其他活着的痕迹。连每一次前往十阿哥的梓宫焚烧遗物与经卷,亦是不落一滴眼泪,更不许人陪伴,只她一人守着孩子的棺椁,低低倾诉。

宫人们私下都议论,舒妃因着十阿哥的死形同疯魔,连太后的劝说亦不管不顾,充耳未闻。唯有沛涵向宓姌凄然低诉,那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死,不可挽回。

这一日,意欢到十阿哥的梓宫前,正见婉婷穿了一袭银白色素纱点桃氅衣,打扮得十分素净,跪在十阿哥的棺椁前,慢慢地往火盆里烧着一卷经幡,垂泪不已。

意欢静静在她身边跪下,打开一个黑雕漆长抽匣,将里面折好的元宝彩纸一一取出,神色十分冷淡:“不是你的孩子,你来做什么?”

婉婷的泪落在咝咝窜起火苗内,溅起骤然跳动的火花,哀戚道:“姐姐是来哭十阿哥,我是来哭一哭自己的孩子。”

意欢自永寿宫之后便不大喜欢嬿婉的妩媚惑主,她又是个喜怒形于色不喜欢掩饰之人,所以见了婉婷便淡淡地不甚搭理。然而,此刻看婉婷如此伤心欲绝,亦不觉触动了心肠,放缓了声音道:“你有什么孩子?”

婉婷伸出手,试探地抚上意欢的小腹。意欢下意识地退避了寸许,见婉婷神色痴痴惘惘,并无任何恶意,亦不知她要做什么,便直直僵在了那里不动。婉婷的手势十分柔缓,像拂面的春风,轻淡而温暖,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低柔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是为十阿哥伤心,伤心得连自己都不要了。其实细想想,你总比我好多了。你的孩子好歹在你肚子里,你享了怀胎十月的期待,一朝降生的喜悦,你看过他的笑,陪过他哭,和他一起悲喜。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睁大了凄惶欲绝的眼,盯着意欢,喃喃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婉婷的双手冰凉,隔着衣衫意欢也能感觉到她指尖潮湿的寒意,意欢有些不忍,亦奇怪:“你的孩子?”

蜿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是魔怔了一般,“是啊,姐姐,你的孩子好歹还在你的腹中活过,好歹还在这个世间露了个脸,陪了你一遭。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紧紧抚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腹部,惶然落泪,“我的孩子连到我肚子里待上片刻的运气也没有。我盼啊盼,盼得眼睛都直了,我的孩子也来不了!他来不了我的肚子里,更来不了这个世上。”她睁着泪水迷蒙的眼,近乎癫狂般伤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意欢怔怔地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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