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九)
芳碧丛是皇帝夏日避暑理政之地。皇帝素爱江南园林以石做“瘦、漏、透”之美,庭中便置太湖石层峦奇岫,林立错落,引水至顶倾泻而下。玉瀑飞空,翠竹掩映。风吹时,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绵凉爽宜人,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路是绿绿的阔大芭蕉,被小太监们用清水新洗过,绿得要滴出水来一般,如懿伸手轻佛,仿佛还闻得到青叶末子的香。园中深处还养着几只丹顶鹤,在石间花丛中剔翎摆翅,悠然自乐,檐下的精致雀笼里亦挂着一排各色珍奇鸟儿,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悠悠鸣声。
乐子正领着小太监们用粘竿粘了树上恣意鸣叫的暗里是蝉儿,见了宓姌,忙迎了上来,轻声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您小心身子。”
宓姌轻婉一笑,望着殿内道:“皇上还在议事么?”
李玉悄悄儿道:“几位大人半个时辰前走的,皇上刚刚睡下,这几日,皇上是累着了,眼睛都熬红了。”
宓姌思忖片刻道:“那本宫不便进去了?”
乐子抿嘴笑得乖觉:“旁人便罢了,您自然不会。皇上这些日子虽忙,却总惦记着您和您腹中的孩子呢,还一直说不得空儿去看看七阿哥。”
或许是“孩子”二字挑动了宓姌犹豫不定的神经,她终于敛衣整肃,缓声道:“那引本宫去见见皇上吧。”
从芳碧丛出来之时,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分。她与皇帝说了什么,自然只有她自己与皇帝知,但是她明白,她说的话,还是打动了皇帝。
夕阳西坠。碎金色的余晖像是红金的颜料一样浓墨重彩地流淌。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变幻莫测的形状,让人生出一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有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幽幽明灭的一湖心事。
盈月扶着她自后湖便沿着九幽廊桥回去,贴心道:“今日之事是叫娘娘为难,可娘娘为什么还是去劝皇上了?”
宓姌将被风吹得松散的发丝抿好。正一正发髻边的一支佛手纹镶珊瑚珠栀子钗,轻声道:“你也觉得本宫犯不上?”
盈月想一想,低眉顺目道:“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娘现下事事安稳,稳坐后宫,何必去蹚这摊浑水呢。”她有些担心。“万一惹恼了皇上……”
宓姌淡然道:“皇上和太后到底是母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是要见的。”
“可舒妃和庆嫔是太后的人,太后不用她们,而用娘娘您,这件事便不好办……自然娘娘是能办好的,只是太冒险了些。”
宓姌凝望着红河日下,巨大而无所不在的余晖将圆明园中的一切都笼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
“太阳总会下山,就如花总会凋谢。不为过去的恩怨。也不为眼前的得失,只为来日。”宓姌的语中带了一分冷静至极的无奈,“来日,本宫总有花残粉褪,红颜衰老的时刻,彼时若因本宫失宠而连累自己的孩子,那么太后还可以是最后一重依靠。哪怕没有权势。太后终究还是太后,本宫没有母族可以依靠,若连自己都靠不住,那么今日帮太后一把,便是帮来日的自己一把了。”
盈月忙伸手掩住她的口,急急道:“娘娘正当盛宠,又接连有孕,怎会如此呢?”
宓姌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有盛,便有盛极而衰的时候,谁也逃不过。”
盈月微微颔首,忽然道:“若是先皇后在世,不知会作何感想?”
宓姌笑着戳了戳她:“以她的明智,一定不会如本宫这般犹疑,而是立刻便会答应了。”
到了晚膳时分,皇帝便急急进了长春仙馆,皇帝进了殿,见侍奉的宫人们一应退下了,连太后最信任的福珈亦不在身边,便知太后是有要紧的话要说,忙恭恭敬敬请了安,坐在下首。
为怕烟火气息灼热,殿中烛火点得不多,有些沉浊偏暗。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银盆里蓄着的积雪冲淡,那凉意缓缓如水,透骨袭来。手边一盏玉色嵌螺钿云龙纹盖碗里泡着上好的碧螺春,第二开滚水冲泡之后的翠绿叶面都已经尽情舒展开来,衬着玉色茶盏色泽更加绿润莹透。
皇帝眼看着太后沉着脸,周身散发着微沉而凛冽的气息,心底便隐隐有些不安。名为母子这么多年,皇帝自十余岁时便养在太后膝下,从未见过太后有这般隐怒沉沉的时候,便是昔日皇后步步紧逼之时,太后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声色。
这样的女子,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皇帝默默想着,在惊诧之余,亦多了一分平和从容,原来再睿智相谋的女子,亦不过逃不脱儿女柔肠。
这样想着,他的神色便松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温和孝谨:“皇额娘急召儿子来此,不知为何?若是天气炎热,宫人供奉不周,皇额娘尽管告知儿子就是。”
太后的脸色被耳畔郁蓝的嵌东珠点翠金耳坠掩映得有些肃然发青:“宫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诉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儿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诉谁去?”
皇帝闻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额娘的话,儿子不敢承受。”
太后冷然目视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国事要紧,哀家不敢计较皇帝晨昏定省的礼节,只是有一句话,不得不问问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气,“自达瓦齐求亲以来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夺自己亲妹的来日?”
皇帝垂眸片刻,温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妹妹自幼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让妹妹孤老终身,达瓦齐骁勇善战,刚毅有谋,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太后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双唇颤颤良久,方说得出话来:“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缓地笑:“妹妹嫁与准噶尔许久,与多尔札一直不睦,未曾生养。如今天意如此,要妹妹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儿子这个做兄长的,岂有不成全的?想来皇额娘得右,也一定为得佳婿而欣慰。”
太后震颤须臾,厉声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当时先帝病重垂危,端淑虽然年幼,但先帝再无年长的亲女,为保社稷安定,为保皇帝安然顺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让她下嫁准噶尔。可如今她夫君已死,准噶尔内乱,皇帝身为兄长,身为人君,不接回身处动乱之中的妹妹,还要她再度出嫁,还是嫁与手刃夫君的仇人,这置孔孟之道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皇帝不惊不恼,含着笃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顺:“皇额娘放心,皇家的颜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风光体面,保住一方安宁。孔孟之道朕虽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汉人的礼节,咱们满蒙之人不必事事遵从。否则,当年重印帝娶弟妇董皇贵妃,岂非要成为千夫所指,让儿臣这个为人子孙的,也要站出来谴责么?”
太后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重印帝娶弟妇董皇贵妃之时,是我大鄞刚刚入关未顺民俗之时。可如今我大鄞开国百年,难道还要学关外那些未开化之时的遗俗。让百姓们在背后讥笑咱们还是关外的蛮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还留着满洲帐篷和地窖子的习气?”
皇帝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薄薄若飞霜的肃然:“皇额娘不必动气,儿臣何尝不想迎回妹妹?但如今达瓦齐在噶尔颇得人心,深得亲贵拥戴。朕若强行用兵,一来边境不宁;二来不啻与整个准噶尔为敌,更为艰难;三来,天山一带的大小和卓隐隐有蠢蠢欲动之势,朕若让他们连成一片,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太后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耀下显得阴暗不定,冷笑道:“皇帝到底是以江山为要,嫡亲妹妹亦可弃之不顾啊!果然是个好皇帝,好皇帝!”
皇帝脸色渐渐不豫,仍极力勉强着口吻上的恭顺:“皇额娘指责儿子,儿子无话可回。但皇额娘可曾想过,即便朕即刻发兵前往准噶尔平息达瓦齐,但端淑妹妹身在准噶尔早已被软禁,若达瓦齐恼羞成怒,一时毁了妹妹名节,或不顾一切杀了妹妹,皇额娘是否又要怪罪儿子不孝?这样的结果,皇额娘可曾想过?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妹妹嫁与达瓦齐,便也无事了。也当是妹妹初婚不慎,多尔札对妹妹不甚爱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让妹妹得个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浑身栗栗发颤,良久,郎然笑道:“好!好!好!皇帝这般思虑周全,倒是哀家这个老婆子多操心了。”她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直锥到皇帝心底。“其实皇帝最怕的,是达瓦齐要用你妹妹的性命来要挟皇帝付出其他的东西吧。如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准噶尔的叛乱,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脸长笑不已,“宫里的女人啊,哪怕是贵为公主,还是逃不掉受人摆布的命运,真是天可怜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