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四十)
沛涵轻笑着按住宓姌的手,拈起一朵海棠在如懿唇边一晃,骤然正色道:“哀音易生悲兆。皇后娘娘儿女双全,这样没福气的话不能出自您的扣。”她抿嘴,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活,“听说前几日琛妃又不安分,还是娘娘弹压了她。其实琛妃已然失宠,又生性狐媚,娘娘何不干净利落处置了,省得在眼前讨嫌。”
宓姌见周遭并无旁人,闲闲取过一把青玉螺钿缀胭脂缠丝玛瑙的小扇轻摇:“沛涵,琛妃固然失宠,皇上却未曾废除她位分,依然留着她妃位的尊位,你知道是为何么?”
沛涵冷冷一嗤,自嘲道:“年轻貌美,自然让人存有旧情。若是都如臣妾一般让人见之生厌,倒也清静了。”
宓姌伸出手,替她正一正燕尾后一把小巧的金粉莲花紫翡七齿梳,柔声道:“宫中若论绣工,无人可出你右。”
沛涵握住她的手,恳切道:“姐姐腹有诗书气自华。”
宓姌羽睫微垂,只是浅浅一笑,似乎不以为然:“腹有诗书,温柔婉约,不是慧贤贵妃最擅长的么?孝皇后克己持家,也算精打细算,有主母之风。彤贵妃精通李朝器乐,剑舞鼓瑟样样都精绝,所以哪怕屡次不得圣意,也还有如今的尊荣。怡贵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庆嫔会得唱元曲。舒妃精通诗词,书法清丽。颖嫔弓马骑射,无一不精。便是忻嫔新贵上位,宠擅一时。也是因为幼承闺训,小儿女情态中不失大家风范。唯有琛妃,她是不同的。”
沛涵撇了撇嘴,不甚放在心上:“她出身宫女,大字不识几个。便是年幼家中富足,也未得好好儿教养,一味轻薄狐媚,辜负了那张与娘娘有三分相似的面孔。”
宓姌喟然轻叹:“你的眼光精到。这固然是琛妃的短处。却不知也是她的长处。”
沛涵睁大了眼,似是不信:“长处?”
宓姌婉声道:“我们所拥有的技艺与学识,涵养与气质,都是在见到皇上前已经所有的。皇上所欣赏的,是一个已然完成的成品。而比之我们,琛妃在见到皇上时,更像一张未曾落笔的白纸,无知、简单,却可以由着皇上的性子肆意描绘。纵然她拿着燕窝细粉挥霍暴发。纵然她连甜白釉也不识,可是一旦她所学所知,气度愈加恬美清雅。轻柔妩媚。那都是在见到皇上后所得,或者说,皇上不经意间一手培养的,所以皇上看着今时今日的她,总还会有几分怜惜与容忍。”
沛涵凝神片刻,锋锐的护甲划过半透明的轻罗蒙就的扇面。发出轻微的行将破碎的咝咝声:“那就更留不得了。”
宓姌轻缓地拍拍她的手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做那样的事。”她的神色着烟雨蒙蒙的哀声与愧疚,“沛涵,许多话,本宫可以瞒着任何人。却无须瞒你。孝贤皇后的二阿哥……本宫总是日夜不安。尤其为人母亲之后,更是念及便心惊不已。沛涵。若说本宫毕生有一亏心事,便是这桩了。所以,许多事,未必赶尽杀绝才是好。”
沛涵见宓姌动了哀情,雪白的面孔在明耀的日光下隐隐发青,不免生了不安之意,忙挽了宓姌的手进内殿,道:“不过小小嫔妃,不值得娘娘伤神。”她望了望过于炫目的天光,关切道:“外头热,娘娘仔细中暑才是。”
恰好有小宫女捧上酸梅汤来,宓姌勉强和缓了神色,正端起欲饮,沛涵见了忙道:“娘娘才出月子没多久,可不能吃酸梅这样收敛的东西,否则气血不畅可便坏了。”她唤来盈月:“如今虽是盛暑,娘娘的东西可碰不得酸凉的,还是换一碗薏仁红枣羹来,去湿补血最好不过的。”
盈月抿嘴笑道:“是奴婢们不当心了,多谢愉妃小主提点,说来江太医也算是个心细的了,竟还是比不过愉妃小主,事事替娘娘留心。”
沛涵望着宓姌,一脸真诚:“那有什么,娘娘怎么替本宫留心的,本宫也是一样的。”她见盈月退下,便低声道:“璞琪跟着璞珹一起调度钱粮,永珹事事争先,拔尖卖乖,臣妾已经按着娘娘的嘱咐,要璞琪万事唯永珹马首是瞻,不要争先出头。”
宓姌拿着一方葡萄紫綾销如意云纹绢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道:“如今璞珹得意,且由他得意。少年气盛,容易登高,也必跌重。等哪天璞珹落下来了,便也轮到璞琪锋芒毕露的时候,不必急于一时。”
正说着,菱枝进来奉上一个锦盒,道:“皇后娘娘,内务府新制了一批镂金红宝的护甲,请娘娘赏玩。”
宓姌“嗯”了一声,挥手示意菱枝退下。沛涵剥了颗葡萄递到宓姌手中:“有皇后娘娘为璞琪筹谋,臣妾很安心。”她想起一事,“对了,上回听说琛妃抱病,如今送回宫中,也有十来日了吧。”
宓姌打开锦盒,随手翻看盒中宝光流离的各色护甲,漫不经心道:“琛妃既病着,本宫就由她落个清静。左右宫里的嫔妃都跟着来圆明园避暑了,让她回宫和先帝的老太妃们做伴儿,也静静心。”
沛涵一笑,便和宓姌抵着头一起炼选护甲比在指上把玩。二人正得趣,只见小印子急急进来打了千儿道:“皇后娘娘,乐公公从避暑山庄传来的消息,请您过目。”他说罢,递上一个宫中最寻常的宫样荷包,便是宫女们最常佩戴的普通样式。宓姌颔首示意他退下,取过一把银剪子剔开荷包缝合处的绣线,取出一张纸条来。如懿才看了一眼,脸色微白,旋即冷笑一声,手心紧紧蜷起。
沛涵见宓姌如此,亦知必生了事端,忙接过她手中的纸条一看,矍然变色:“琛妃复宠?她不是回紫禁城了么?”
宓姌取了一枚翡翠七金绞丝护甲套在指上,微微一笑:“本宫当她回了紫禁城,却不想在避暑山庄唱出这么一出好戏来,不能亲眼看见,真是可惜了!”宓姌一笑如春华生露,映着朝阳晨光莹然,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的神色,如她指上护甲的尖端金光一闪,让人寒意顿生。
沛涵的颓然如秋风中瑟瑟的叶:“琛妃的手脚倒是快,一个不留神便复宠了。”她攥紧了手中的纸条,反反复复地揉搓着:“只是已然复宠,咱们想阻止也难了。”她峨眉轻扬,将那颓然即刻扫去,恍若又是一潭静水深沉,“只是啊,能复宠的,也还会再失宠。皇后娘娘,咱们不怕等。”
宓姌笃定一笑,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本宫已经和你说过皇上的心思,看来倒真是防不胜防。罢了,潮起潮落见得多了,不在这一时。何况身为皇后,若是时时事事只专注于和嫔妃争宠计较,怕也是真真忙不过来,反倒失了大局。”
如此留了心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不外是婉婷如何到了避暑山庄,如何扮成小宫女的样子在清晨时分初秋红叶下素衣微凉,临风吟唱昆曲,引得皇帝心意迟迟,一举复宠。又如何陪着皇帝策马行猎,英姿飒爽。如何与颖嫔、忻嫔平分春色,渐渐更胜一筹。
宓姌听在耳中,却也不意外:“琛妃在皇上身边多年,自然比新得宠的颖嫔、忻嫔更懂得皇上的心思。何况她大起大落过,比一直顺风顺水的嫔妃们更懂得把握。”
沛涵凝眉一笑,落了一子在棋盘上:“所以啊,有时候光是年轻貌美也不是够的,年岁是资历,亦是风情啊。”
宓姌凝神片刻,也落了一子。那棋子是象牙雕琢而成的,落在汉白玉的棋盘上玎玲有声:“何必拐着弯把大家都夸进去,倒说得咱们这些半老徐娘都得意。”宓姌一笑,“也别总想着咱们这些女儿家的事,后宫的事,顶破了天也只是女人们的是非。对了,璞琪如何?”
沛涵笑吟吟道:“左右风头都是璞珹的。对了,臣妾倒是听说河务布政使富勒赫奏劾外河同知陈克济、海防同知王德宜亏帑贪污,并言及洪泽湖水溢,通判周冕未为准备,致使水漫不能抵挡。”
宓姌捻了一枚棋子蹙眉道:“这些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沛涵将雪白一子落在宓姌的半局黑子之中:“这些人都是陶源泽的部下,而陶源泽这些日子都在何工上奉职,这也是他的分内之事。皇后娘娘忘了么?”
宓姌轻嗤道:“皇上年年写悼诗追念慧贤皇贵妃,不知这份恩义会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淡薄呢?”
沛涵的脸庞恬淡若秋水宁和:“璞琪递回来的消息,皇上严责高斌徇纵,似有拿陶源泽革职之意。”
宓姌沉吟:“似乎有不代表一定会。”
沛涵浅浅笑道:“那臣妾让璞琪推把手吧。虽然人已入土,往日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但想到慧贤贵妃在世对臣妾的苛待,臣妾真是终身难以忘怀啊!”
宓姌会心一笑:“虽然慧贤贵妃离世多年,但本宫也不希望看到她的母家在前朝蹦跶了。”她随手翻乱棋局,“就这么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