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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私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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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码头响起汽笛声,晨雾从老旧的雕花窗棂涌了进来,带着丝丝的水汽和凉意。

吴妈将早膳摆上桌,扬头便唤二小姐吃饭,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往日只需唤一遍,曼秋语便会笑盈盈赶下楼,吴妈正准备再唤,一旁坐着的曼太太摆手打断她,道“你上去看看,怕是还没醒来——昨夜她回来的晚,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吴妈点一点头,正要上楼,只听一阵叮叮咚咚的下楼声,曼秋语穿着一件蓝色褂子,那褂子长得直到脚踝,吴妈总惊心她稍不留神就会踩到褂摆摔个跟头——这原是大小姐的旧家当了,那时买来还是顶时髦的衣裳,早几年前就没人再穿了,倒被二小姐拣去当了睡衣。

只见她头也没梳,蓬蓬的拥在肩上,眼里带着蒙蒙的水汽,好似染了庭院中的雾气一样,吴妈不禁说“这是有毛鬼子在后头追哇——哎呦,二小姐好歹也把鞋子穿上。”

曼秋语闷闷应了一声,就叫了曼太太“妈,学校组织义演,晚上我就住在同学家,不用给我留门了。”

曼太太刚要说话,就听砰得一声,卧房的门被重重带上,震得立柜上一只塑料假花甩出了花瓶,大小姐曼秋华趿着尼泊尔花绒拖鞋,手上燃着一只烟,她吐出一口烟气,映在红丝绸睡裙上,像是罩了一层纱。

“真是翅膀硬了,晚上也不回家,是你哪个同学这么好心的收留你?”

曼秋华的声音就像无线电里女伶那尖细又带着娇软的的声音,也许男人听了会骨头酥软,但是听在曼秋语的耳朵里只觉得生腻。

她去洗漱间换了件淡绿短褂和黑色泥丝绒长裙,洗得发白的衣袖中露出两只白皙如鲜藕的手臂。从晾衣架上拿了布包,背上肩才低声回道“还有哪个同学,自然是小萍。”说完便出了门。

曼秋华嗤了一声,径自坐在饭桌前面的沙发上。望着吐出的袅袅香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妈从厨房里取了筷子,一边摆上桌,一边拿眼偷瞧曼秋华,又朝曼太太使眼色。

曼太太却是为难的样子,轻咳了几声才开口“秋华。大早上就吸烟。身子受不了罢…”

她的话还没完,曼秋华就把烟灰缸震在玻璃茶几上,重重的一声吓得曼太太再不敢说话。吴妈也大气不敢出。

过了许久,她吐了一个烟圈才道“过两天,我有个朋友要到家里,吴妈做些好菜招待一下。”

曼太太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犹豫着说“是工作上的吗?不是妈要说,你妹妹也长大了,那些…社会上的人还是让她…少接触为好。”

她盯着足尖上一荡一漾的绒花球,难得的没有发脾气,只道“你女婿你见不见?”

曼太太似是吓了一跳。然后道“什么女婿,哪里的人?”

曼秋华却不再理会她,她看了看桌台上的小坐钟,回房换了一件绛紫撒银线丝绒旗袍,肩上又搭了一条獭兔毛的披肩,对着梳妆镜将嘴唇涂红。整了整发髻就要出门。

吴妈看着光鲜亮丽的大小姐,堆笑问“今个儿这么早就要出去?”吴妈原是北平人,说话便是京片子。

曼秋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曼太太立在门栏前望她,一双手揉搓着“秋华。今天能不能早点回来,妈给你留门。”

她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曼秋语刚走到学校大门前,就看见不远处的袁世泽,他站在梧桐树前,背对着阳光,极暖的光色就在他身上渡了一圈金色的光影,秋语看着他修理得短短的黑发,露出额头上一道月牙形的浅疤,不知怎么的就笑出声来。

倒笑得袁世泽不知所措,他将手里牛角面包袋递给她,就望着她嘴角边笑出的两个梨涡愣出了神。直到她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瞧什么,这样傻气。”

袁世泽揉了揉额头,和她一同走着,“自然是瞧你好看。”

“油嘴滑舌”曼秋语也不看他,掀开面包袋咬了一口牛角面包,酥酥软软,淡淡的甜和奶味混合在口腔,“多亏你替我带了吃的,不然今天又要挨饿了。”

“又和你姐姐拌嘴了?”

袁世泽侧首看她,看到她鬓发下白润润的耳垂,小小的,好似面包上的奶油,上面软软的绒毛好像染上滢渟的光晕,看得他心里莫名一阵异样的悸动。

“也不算拌嘴,只是好像相互看不惯一样,我总知道不应和她拌嘴的。”

秋语家里的事情他是大致知道的,也知道她姐姐在百乐门里当舞女赚钱养家的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缄默着,直到上了教学楼楼梯,与她该分开时,才问“今天义演后,你会去小萍家吗?”

秋语颔首,袁世泽的班级在上一楼,于是便笑着和她道别了。

说是义演,其实就是到城郊老人院中为那些孤寡老人放些西洋片。近几日上海并不太平,自那日日本大使馆里的人打伤了一位爱国教师,全上海便刮起了抵制日货烧毁日货的爱国行动,哪怕是白日里,也能看见柏油马路旁边堆砌着正冒着浓浓黑烟的日本货物,空气里满是木屑瘴气的味道。

等到晚上从城郊回来的时候,黄包车路过戈登路,百乐门大舞厅门外正是香车云集,霓虹闪烁的时候,爵士乐和西洋舞曲从旋转门内飘扬传来,几个穿改良旗袍的妙曼女郎徘徊在旋转门外迎客,毫不遮掩的将穿着玻璃丝袜的长腿暴露在众人眼目中。

坐在秋语旁边的小萍毫不掩饰脸上鄙夷的神色, “仅仅只是一路之隔,外面的人民在拼命捍卫国权、国土,而这些人却在这里干些靡靡的勾当,她们不仅丧失了女性的尊严,更丧失了丧家辱国的荣辱感,简直没有半分爱国情怀可讲,当真是国之蛀虫,中国就是被这些蛀虫残害了…”她说道激情昂扬处,声音愈发加大,秋语生怕惊动了那些舞女,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小声点,你还怕她们听不到?”

小萍挣开她的手“怕什么,她们干些什么事,难道还怕人说么?”她抬首,正要继续方才的话,却撞上秋语满目黯然的眼,急忙反应过来,连声道歉“你知道… 秋语轻抿唇瓣“你说的并没有错。”

小萍见这情形,愈发愧疚难言,秋语却是一笑,拉住她的手道“今日留宿在你家,还要麻烦你。”

小萍摇摇头“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麻烦”她咬了嘴唇“你只要不怪我乱说话,我实在是嘴笨。”

次日清晨,秋语在小萍家吃了早饭便告辞,今日是礼拜不用去学堂,往日这个时辰妈妈与吴妈应去集市了,大姐若不是还没回来,就是还没睡醒。

她这样想着便拿出钥匙开了门,走到一楼转角时却看见曼秋华倚在墙边讲电话,她像是站的有一会儿了,左右足尖不住轮换着点地。过廊上的风十分流通,她又只穿一件薄薄的丝绸睡裙,鼻尖已被冻的红通通的。

秋语不想惊动她,就来到客厅中倒了杯水,慢悠悠的喝着。曼秋华那尖细又带着娇软的声音便从过廊里飘过来,听得十分真切。

却是有些奇怪的,今日曼秋华一改往常泼辣强势的做派,倒用上了老家吴侬软语的腔调,声线绵软而娇甜,听得秋语怪是老大不习惯。

衣架上挂着她一件开司米云肩,秋语正犹豫着要不要帮她披上,就听她砰得一声挂了电话,朝这边走过来。

秋语进不是退不是,再当没看见她讲电话也不是,只好捧着杯子停在原地。

曼秋华却不进前了,倚在靠近秋语的墙壁上,烫成波浪一样的卷发被拨在一侧,脖颈间一条金链子熠熠生光。

她从睡裙里摸出一支香烟,施施然点上,吐了一口烟圈,因离得秋语近,那烟圈就好似吐在她的脸上一般,直呛得她眼圈泛红。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在说你的姐姐。”

曼秋华这才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那个同学怎么不再收留你几日?”

她说这话时是半扬着头的, 秋语就清晰得看见她描画的上扬而黝黑的眼线,眼尾拖得细长,慵惫神态衬得她风情万种,但这种风情却是好似带着鄙夷,让秋语十分不自在。

她回道“干什么总住在旁人家,麻烦人家很好意思?”

“你不是爱么,我还当你没有家。”

秋语不愿与她争吵,便从她身边走过去,迈上了台阶,才轻飘飘的吐出一句“原来是有的。”

便是这一句点燃了导火索,秋华抓起手边的一支珐琅釉花瓶便朝她砸过来,塑料假花落了一地,花瓶却砸偏了,骨碌碌在木地板上滚了很远,这便越发触怒了曼秋华,她索性将目所能及的一股脑都砸了个稀巴烂,有得飞在秋语的背上,闷闷的一声,好似要碎了筋骨。

一连串的咒骂仿佛飞溅的急流,不外乎是那几句白眼狼,不知好歹,听得秋语几近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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