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月如钩
夜半时分,宫殿外轻却湍急的脚步声将我从梦里惊醒。
银月如钩,塑办的光色照进宫室,从窗棂里映出几个宫人的身影急急而过,我心下疑惑,和衣悄悄起身,出了内阁轻唤殿外守夜宫女。
那宫人见我被吵醒,忙就要跪身告罪,我牵挂殿外动静又怕将瑄祯吵醒,不耐拦截,压声问“宫外何人徘徊?”
那人回道“回禀娘娘,千禧殿的人来报,说舒常在情况不大好,午夜时分竟休克了过去,宫人们灌了些许人参汤药才将人吊了回来,涅筠姑姑怕惊扰了皇上与娘娘,便自主请了太医一道往千禧殿去了。”
我一急,听到涅筠同去才稍稍定了神,有涅筠在出不了大差错,此时夜深,我若再去必会惊动瑄祯与旁人,不如且暂压制,明日再去。便不再多言,挥手让她出去。
转回内室再难以入眠,无论如何,舒常在不能再有闪失,不论人情,只道她这一头系着年妃旧案的因果,一头系着画妃丧子的案迷。
自年关至今,自始不得安然,一件件血色公安,一个个活生人命,说断便断,说走便走,孤若浮萍,即便赢得了千福万贵又有何用?从年妃再到画妃,继而丝纯娘子,那些危险便似潜伏在暗处,如影随形的鬼魅,不知何时便会亮出它枯槁恐怖的尖爪,然后便再是一条人命,其他书友正在看:。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身边沉沉睡去的瑄祯忽而伸手摸索着握住了我在暗夜中冰冷的发僵的手。温暖一丝丝传来。
望着床顶雕刻的富贵华丽的吉祥图案,那些镂刻精致洒朱填金的青凤、莲花、藤萝、佛手、桃子、芍药,竟让我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然后,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声。那么沉静,那么安稳。
那一刻,我竟泪眼迷离。幸好。有他在,有他始终如一,即便有丝纯娘子故意陷害的书信,即便他也曾疑我,却总归,始终将我拦在羽翼下保护,不让我孑然一人,独自面对这后宫的变幻浮沉。
甚至有那么一瞬,我几乎想要放弃算计,放弃报仇。也抛却所有恩恩怨怨,忘记宓这个姓氏,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在他身边。一起度过无数漫长的黑夜,等待黎明的来临。
可惜——我不能。
即便他处处疼惜,却总是皇上,我也只得靠着自己。冷宫的蛇可以杀去,火可以扑灭。但是环伺身边蠢蠢欲动的毒物,那些躲在暗地里窥伺自己和玉嫔的人,如何能不怕?这条命,自己若不顾惜,还有谁会处处回护周全?
次日清晨,送去瑄祯再去储秀宫的路上遇见了同去请早安的兮贵人。但见她一身炫彩荣华的织锦绛绣凤穿牡丹鎏金袍,待那宫撵离得稍近些,才愕然发现那宫袍上修得竟是彩凤。自古皇廷中宫才可将红凤金凰绣上霞衣,而粉凤虽屈却中宫却也是皇贵妃与贵妃得御绣之物,即便怀了身孕,有了皇后的栽培与襄助也不应如此招摇,偏偏她还笑靥如花。上扬的眼角更是透着颐指气使的倨傲。
宫撵靠近,兮贵人懒懒俯视我。衔起一丝自得笑容道“原来是姝嫔娘娘,娘娘万福,我有孕在身不能下轿行礼,还望娘娘海涵。”她道了这句也不顾我脸面如何便径自朝抬轿宫人打了个手势,慵懒的语气中透着不耐“还不快些走,耽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仔细我要你们好看。”
宫人们忙不迭唯唯诺诺应了。
只听身后的纤巧气呼呼啐了一口,“当真是小人得志,凭她也…”
涅筠拦住了她下半句话,笑道“何必为此人动气,倒是自己不值当。”
言语刚落,就听身后一声嫣然笑语“当真是好大的威风,果然子嗣便是不可一世的凭仗,难怪人人都想母凭子贵。”
我循声回头,却见一身娇俏紫红小袄的妍嫔吟吟而来,描绘精致眉眼中俱是笑意无限。我正且纳闷一向通透严谨如她,今日怎会一反常态,就听她走来道“妹妹可是方才吃了个钉子?可暂且莫气,今日那兮贵人可是连老太后的面子都拂得一干二净”
我奇道“姐姐这话何意?”
妍嫔捻绢掩嘴而笑“妹妹还不知道,今日清晨太后遣了紫株姑姑来探瞧她,那兮贵人却称不适硬生生没让姑姑进门,实在不知将老太后的脸面置于何地。”
“竟有这种事?”我不禁惊与兮贵人的胆大的愚妄,摇头唏嘘道“倒也算是奇闻了。”
“妃嫔拨了太后颜面可不是奇闻?”妍嫔斜斜一瞥兮贵人离去的方向,罢了,嫣然一笑仿若亲密无间得挽上我的手臂,一同向储秀宫去。
皇后的身子并无多大好转,整日气若游丝得孱弱模样,躺在榻上凭着灵芝参汤续命,也只有看到皇上与兮贵人时才勉强有几分笑靥。
兮贵人坐在榻上,对着皇后嘘寒问暖一脸殷勤关切的模样,让坐下位分在她之上的妃子不是滋味,委实不满。偏偏皇后受用无比,叮嘱她好好养胎,又赏了一道宝物,让芷瑶千珍万重得一个玛瑙巧雕梅枝双鹊捧珠镶盒交到她手中。那镶盒以大块深红与雪白的双色玛瑙挖成,白玛瑙为底,质地细腻,中间夹杂白色或透明纹路,留出鲜艳的俏色深红玛瑙雕出梅枝,枝干虬曲,花朵盛放,面上嵌青金、珊瑚、绿松、碧玺和水晶,点缀出碧叶红梅雪光明耀之样,两侧以珍珠浮雕衔环铺首,中间一颗拇指大的贝珠包金为纽,一看便知是连城之物,。更是激得众人又是倾羡又是嫉妒,却也知道她在皇后心中的分量,不敢徒然轻举妄动。
众人请过安时,殿外宁盛海掀了帘子,手里四平八稳地端了一只玉碗,打了个千儿道“娘娘,该喝药了。”
芷瑶上前接过药,浓稠的药汁散的苦涩几乎溢满了整个屋子,紧着又有两三个宫人进殿,手里捧了蜜枣糖衣的甜蜜糖什。
皇后恹恹虚弱的声音透过来“放下吧,本宫现在不想喝。”
宁盛海反了难,跪着也不敢起身“娘娘,龚太医千叮万嘱一定让娘娘按时吃药才能把这病去了。”
“本宫说了不想喝,怎么,连你也想忤逆本宫了?”她似乎竟是动了气,双手硬撑着想要支起身子却是徒劳,双手一空就要硬生生跌落回去,兮贵人连忙扶住她,劝慰道“娘娘可切莫动气。”
这样一来,吓得众人乌丫丫跪了一地,宁盛海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只顾匍身蹦蹦磕头“娘娘,奴才对您是万分忠心,您若是恼了奴才,奴才这就自个了结了,也万万不能平白气坏您的身子啊。”
皇后嘘嘘的喘着粗气,她被兮贵人扶着慢慢躺下,闭眼缓气,映着薄薄阳光,我竟在她憔悴的眼角下发现了两根如丝细纹,好像一下衰老数岁。不禁喟然,她不过也双十的年华,正是女人最妙曼的时光,还未完全绽放的花蕾却已面临枯萎惨败…
我起身接过芷瑶手中的汤碗,搅动着汤匙,曲步靠近床榻,轻而切切安慰着皇后“娘娘,娘娘就算不体恤自个,也得想想皇上太后,皇上每日案牍繁忙还要时刻挂念娘娘,娘娘就是为了让他安心,也得把这药喝下啊。”
她一听皇上两字,抵触的情绪终于有了点点安稳。
汤药喂了大半,我接过宫人呈上的蜜枣喂给了她,将余下的药渣递给芷瑶让她倒掉,嗅着空气中浓稠的药味,我轻轻笑问“也不知是什么药,药味这样浓。”
红宝石绿榴花喜鹊纹迎枕上,红红翠翠的底子锦华光灿,愈显得她的脸苍白得如一张薄薄的纸。她的神思仿若在飘忽:
“不过太医开得吊命药罢了,药再不浓些,如何将本宫拉回来,我…是不行了…”
最后一句叹息,轻的仿佛要融到丝丝薄烟里,她眼中的落寂与无望几乎盈盈欲碎,睫毛一颤终是一滴泪落下。
“娘娘莫要胡说,娘娘福泽深厚,谁也是夺不走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娘切不可自己胡想。”
她淡淡一笑,眼中依然凄凉如雾,半晌摆了摆手“本宫乏了,你们散了吧。”
夜的羽翼缓缓垂落,掩去天际最后一缕蛋青色的光,将无尽的墨色席卷于紫禁城辽阔的天空。那种黑暗的郁积,教人望穿了双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丝明亮的慰藉。窗台上供着的一束玉兰送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叫人神清气冽。
涅筠进来,拨了拨烛台上的蜡,轻声道“娘娘回殿休息罢,舒常在这里奴婢守着。”
我摇了摇头,问“可醒过来?”
涅筠不掩失望神采,道“没有,好在命是保住了。”
几日后又下了场小雨,隔日的第两天却干燥的有些发闷,没什么胃口,了了喝了几口竹荪乌鸡汤,便是小印子来报妍嫔来了。
有香扇轻轻晃动的声响,片刻后妍嫔袅娜踏进,带了幽香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