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二)
惠儿越发不好意思,只觉得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几乎有些晕眩。她盼了那么久,渴望了那么久,原来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伸手攀到了。殿外的花香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带着甜腻而熏人欲醉的气味,不依不饶地缠上身来。皇帝吻着她的耳畔,低声道:“朕不想在宫里委屈了你……朕打算封你为常在,就住在启祥宫。封号……为侞。”
惠儿受宠若惊,只觉得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都被抽去了,只是娇慵无力地瘫在皇上怀中,双手一点一点攀上他的颈,像在寻着最后的依靠似的:“有皇上的眷顾,臣妾一点也不委屈。”
圣旨传遍六宫的时候,便是说因彤答应有孕,晋封为彤贵人,惠儿因在养心殿照顾彤贵人有功,又能柔顺侍上,封为侞常在。
皇贵妃看着圣旨只是一笑,向陪坐一旁赏花的陶妃道:“不承想这个丫头这么有出息。”
陶妃微微有些不悦:“祖制宫女册封要从官女子起,她倒好,一步登天了。”
“那不是也要有妹妹抬举么?”皇贵妃折下一朵暗红瑞香花别在衣襟上,“姝贵人宫里出来的能不伶俐吗,一个眼错没看见,就被皇上调到了御前伺候,指不定怎么伸着胳膊扑棱着翅膀在皇上面前飞呢。祖制也是从前的皇上定的,如今的皇上改一改,也没什么了不得,。”
陶妃替皇贵妃正了正衣襟上的瑞香花,狠狠掐下一片多余的花叶:“再怎么会扑棱,也不过是一个常在,臣妾不信她还能飞上了天去。真要不识好歹,翅膀是怎么安上去的,就怎么给她卸下来。”
皇贵妃微微一笑,拈过一朵瑞香递到陶妃手中。笑道:“古语云瑞香花,始缘一比丘,昼寝磐石上,梦中闻花香酷烈,及觉求得之,谓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有这样祥瑞的花在手,妹妹已然是胜券在握,不必做无谓的担心了。咱们还是花点心思,将苏妃的后事料理妥当。也让皇上可以稍稍安慰吧。”
次日面见太后的时候,皇贵妃将苏嫔身前死后所有事一一叙述,无不详尽。太后倚在暖阁的榻上。伸手抚摸着青瓷美人觚里插着的几枝新开的粉紫色丁香花:“皇贵妃看看,紫株替哀家插的这一盆丁香花,如何啊?”
皇贵妃正回禀宫中事宜,突然听得太后这一句,忙赔笑道:“紫姑姑伺候太后多年。深知太后心意,这盆丁香花一定很合太后的心意。”
太后微微摇头,淡淡道:“紫株,拿剪子来。”
紫株奉上银剪子,太后剪去多余的几枝,道:“如今看着便清爽多了。”
皇贵妃忙道:“臣妾的眼力远不及太后。所以竟看不出来那几枝花枝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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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淡淡一笑:“皇贵妃,你知道哀家为什么喜欢这盆丁香花么?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丁香花开二色。有紫有白,就好比宫中有人得宠高兴,便有人失宠伤心。这次的事黎嫔痛失胎儿,苏妃母子俱亡,便连姝贵人也受了责罚幽禁在延禧宫中。可是这边伤心欲绝。那边侞常在就跃上龙门,一朝得宠。彤贵人也身怀龙种。备受尊崇。但皇贵妃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宫中就失却了平衡之道了。”
皇贵妃躬身道:“臣妾恭听太后教训。”
太后和颜悦色道:“彤贵人有喜自然是值得高兴,黎嫔失子也的确让人伤心。姝贵人固然被幽禁,但陶妃一直未再得到宠爱,被皇上冷落。这个中的平衡之道,皇贵妃,你要好好掂量掂量。”
皇贵妃眼中凌波微动,道:“儿臣会向皇上建议,晋封黎嫔为黎妃作安慰。至于陶妃,她位分已高,不宜即刻再进封,儿臣会安排陶妃再度侍寝,以免彤贵人有孕不便伺候,让皇上备感寂寞。”
太后微笑道:“皇贵妃能如此,哀家很是欣慰。”她话锋突然一转:“但姝贵人罪孽深重,仅仅得此责罚,哀家实在是为两位枉死的皇孙感到可惜。皇贵妃,这些话你便替哀家告诉皇上吧。”
皇贵妃略露为难之色,道:“回禀太后,不是臣妾不敢告诉皇上,但只怕皇上一时心软,顾念旧情……”
太后语气森冷,与外头的明丽春色毫不相符,只道:“皇上固然顾念旧情,但哀家的皇孙也不能白白枉死。那就传哀家的旨意,姝贵人穆氏谋害皇嗣,罪无可恕,着废为庶人,终身幽居冷宫。哀家倒要看看,哀家要她生不如死,谁敢拦着!”
皇贵妃微微一凛,忙道:“皇太后懿旨,臣妾遵命。”
皇贵妃去请命时,侞常在正在一旁红袖添香,喜乐娱情。媛嫔与彤贵人亦守在一旁相伴,众人见了皇贵妃来连忙离了皇帝,恭恭敬敬请了安,半分也不敢骄矜。皇贵妃将太后所言一一回禀,皇帝倒也无一不准,但说到姝贵人之事时,皇帝冷然一笑:“还是皇额娘有决断。朕顾念着她多年侍奉,一时还未下狠心。既然皇额娘这样说,那自然是好的。”他扬声唤道:“乐子,你便按皇贵妃所言,传旨下去。”
侞常在轻轻地为皇帝捶着肩,娇声道:“这样也好。眼不见为净,省得皇上想起了就要生气,好看的小说:。”
皇贵妃拈了绢子道:“只是……穆氏虽然有差错,但皇上念在旧情,关几日就会把妹妹放出来的,让妹妹安心去待几天思过就是。”
皇帝看了皇贵妃一眼,不动声色道:“几天?若无朕的旨意,穆氏终身不得出冷宫别院半步。”
皇帝话音刚落,媛嫔脸色煞白,差点晕了过去。媛嫔身边的蝶曼机灵,一把扶住了媛嫔。
媛嫔忍不住跪下,膝行上前,磕了个头道:“皇上开恩,请念在姝贵人在多年尽心伺候皇上,不敢有一丝懈怠的份上,还请皇上不要把姝贵人赶去冷宫吧。”
彤贵人亦道:“是啊。皇上哪怕要罚月银要责打,都比把穆氏一辈子孤零零扔在那儿好啊。”
皇帝看也不看媛嫔,只淡淡道:“跟着朕多年侍奉的嫔妃不少,若都像穆氏一般骄纵恣肆,敢蓄意谋害旁人,朕以后如何管治后宫前朝。你们若再求,就和她一并关进去。你也别怪朕狠心。”
彤答应吓得冷汗涔涔,不敢言语。沛涵还要再说,蝶曼赶紧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皇贵妃欠身,淡然道:“皇上三思,姝贵人妹妹到底陪伴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帝散漫地看皇贵妃一眼,微笑道:“穆氏有罪当罚,是皇贵妃向朕提出。如今皇额娘也发了话,皇后却要朕宽恕,皇贵妃贤德是贤德,却未免太出尔反尔,难以服众了。”
皇贵妃神色一惊,连忙屈膝:“臣妾糊涂,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道:“起来。”
皇贵妃这不敢多言,微微敛容便退下。
是夜,我刚要就寝,便见沛涵扶着蝶曼的腕子匆匆赶来。
夜风将她明媚脸庞吹的红晕一片,细看之下竟有几滴眼泪,我忙上前,不待我问话,她已然道 “姌儿,不好了,今天在养心殿,皇上下的御旨要将你移去冷宫,还要废为庶人。”
我立时怔在当地,只觉得热泪滚滚而落,刺而痒地扎在肌肤上。
自己满面是泪,眼中的神采只剩下了乌沉沉的伤心与无奈。“从惠儿被接到皇上身边那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劫数还没完。又说下旨封了侞常在,如此盛宠,再加上旁人的话……”我泣不成声,只觉得心里的惊痛如一副千斤重的磨盘一道接一道碾下,几乎要将一颗已经溃不成军的心磨成齑粉四散在风里,“皇上……竟然疑我到这种地步!”
沛涵啜泣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况如今侞常在是皇上枕边的心尖子。皇上一时轻信……”
原以为已经掉到了深渊底下,却没有想到还有一重深渊,如同十八层地狱,要重重堕下,永无超生的可能。原来所谓人生路,不是只有前行与后退,还会如此下坠,坠到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凄苦之地去。我无限凄惘,苦笑道:“一时轻信,也要相信了才好……若是不信,终究旁人再多言语也是无用!”
正说话间,却见乐子已经过来传旨,景仁宫中愈加乱作一团,宫人们自伤前程,纷纷哭了起来。乐子不耐烦道:“哭什么哭,小主被贬为庶人,你们自然是不用留在景仁宫伺候了。都给我出去,至于以后的去路,内务府会给你们安排的。”
一时间宫人们都退了出去。沛涵趁没有外人在,低声道:“乐公公,这件事还有没有办法转圜?”
乐子苦着脸道:“小主,事情已经无法转圜了。皇上金口玉言,谁也不能劝。再加上惠儿……”他作势拍了下自己的脸,低声道:“侞常在几乎是专房之宠,皇上时常要她陪着,旁人要进言也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