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五)
林云霄拿手帕绞了替她擦着被烟熏黑的脸, 宓姌看着昏沉沉的涅筠,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感泣道:“多谢你,肯来救我们。。”她看着喷起的水龙,犹疑道:“只是这火起得太奇怪,你贸然过来救我们,会不会连累你?”
林云霄看着远处忙碌的侍卫们一个个将冷宫的女人们搬出来,眉宇间微微松弛:“我也很捏了把汗,不知道该不该救你。但看到皇家的水龙过来,就知道没有救错你们。”他看看周围,低声道:“我和九宵去帮忙,你们好好歇着。”
宓姌点点头,看着他离去,仰面深深呼吸片刻。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冷宫,哪怕她知道片刻后自己还是要回到那困地里去,可是多么难得,外面的星光看着和里头也是不一样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随着火势消减,她靠在墙边,看着明黄色的九龙仪仗渐渐逼近,一颗心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来,几乎要蹦出自己的腔子。泪水迷蒙了双眼,她是认得的,那再熟悉不过的九龙明黄仪仗,是他,是他来了。
不只是皇帝,还有皇贵妃,他们远远地站着,看着火苗被水龙压得一分分低下去,方才松了一口气,却是皇帝身边的乐子也发觉了她,轻声道:“皇上,那墙根底下靠着的,好像是……”
他乖觉地没有再说下去,却足以让皇帝注目,其他书友正在看:。皇帝沉吟片刻,还是向她走来。那一刻。宓姌说不上是喜是悲,仿佛所有的爱恨与积怨都一一淡去,他依旧是当年的翩翩少年,策马兰台。向她缓缓走来。
泪水模糊了双眼的一刻,她拥着涅筠,紧紧蜷缩起自己的身子,靠在泥灰簌簌抖落的墙根脚下,想让自己尽量缩成让人看不见的一团物事,哪怕是墙根底下不见天日的苔藓也好。。是。她是自惭形秽,他的身边,是风华正茂、懿范天下的皇贵妃,而她,却如此狼狈,落魄可怜。
她拼命低着头,终于,在一步之外的距离,分明地看到他明黄色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的图样,那是所谓的“江山万里”。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看到过了。
那人如一幢巨大的阴影停留在她面前,遮挡住所有的光线。不远处的一切都淡淡地模糊下去,成了虚幻而遥远的浮影。她隐隐听得皇贵妃焦急的声音在唤:“皇上——”那声音却是让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通明的火光在他身后,映照在被风鼓起的翩然衣袂上,浮漾起一种邈远而虚浮的光泽。他静默着走上前,宓姌亦静默着蜷缩成一团。只有甬道内的风。无知无觉地穿行游荡,簌簌入耳。
他俯下身来,将身上的赤色缂金披风兜在了她身上,手指轻柔地替她拂开脸上湿腻腻的碎发,轻声道:“入秋了,别冻着。”
那样轻柔的口吻,清越宛若天际弯月,仿佛是带着花香的月光,静谧而安详地散开四周难以入鼻的气味,静静弥散。仿佛还是昔年初见的时候。他也用那样的语气唤她:“慎儿。”
她微微点了点头,别过脸去:“别看我,给我留一点颜面,别看到我这样狼狈的时候。”
他亦颔首:“无论过了多少年,你在朕心里。还是那个好强的女子。”他仰起身,轻声而郑重:“慎儿,保重。”
这一刻,他唤她“慎儿”,而不是“姌儿”。是往年欢好如意的姌儿,彼时,他们都还年少,心意沉沉而简明。而不是“姌儿”,那个在后宫中极力自保,出尽谋算的小小妃嫔,那个受尽委屈,被他发落至冷宫的失宠女子。
可惜,都已经过去了。。
他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到了皇贵妃身边,淡淡道:“人员无伤,回去吧。”
皇贵妃口中答应着,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先行离去的背影,回头瞥一眼无比狼狈的宓姌,将一丝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这一场大火来得突然,冷宫虽无人烧死,却烧伤了好几个。幸而也算发现得早,但冷宫一半的房屋也被烧毁了。太后和皇帝为着重阳失火,几乎是大发雷霆。然而查来查去,也不过是那日的风势太猛,吹落了烟花所致。陶妃急切难耐,又怕皇帝怪罪,在养心殿外跪着脱簪待罪。皇帝倒也不肯责怪她,安抚了几句便也罢了。
云昆来时将这些话说与宓姌听,宓姌只是嗤地一笑:“冷宫阴湿,即便着火,火势也不会这样大,何况涅筠醒来后和我查看过,最先烧起来的地方是我的屋子顶上,那里还留有些许油迹,像是被人泼了油才会这么快烧起来。”
云昆冷冷嗤笑:“是么?幸而只是烧伤了几个人,没得烧死什么,否则也难以掩盖这件事了。”
宓姌笑笑:“敢做这样事情的人,绝对能有本事掩得过去。”
云昆道:“只不过皇上最近嫌后宫里烦,不大进后宫,进了也不过是去看看媛嫔娘娘就完了。连新封的舒贵人都没宠幸,一直撂在那儿呢。”
宓姌有些迟疑,还是沉吟着道:“皇上……不高兴?”
“重阳这样的大节庆出了这样的事,也难怪皇上不高兴。”
宓姌缓一缓气息,关切道:“那沛涵如何?”
云昆微微踌躇,斟酌着道:“胎象倒好,其他书友正在看:。只是怀着第一胎,又出了头三个月不思饮食的时候,这些时日一直胃口大开。”
宓姌放心地含笑:“吃得下是好事,沛涵从前也太瘦了。”
云昆亦笑:“是好事,就是胖起来快点,微臣总叮嘱媛嫔得多走动。否则到时生产便要吃苦。”他往四周看了看:“小主原来的屋子烧了,如今住着吉太嫔从前的屋子,稍稍将就吧。”
宓姌倒也淡然:“住哪里不是住着,左右也离不了这里。”
云昆看见榻上搁着一件赤色缂金披风,用珊瑚和蜜蜡珠子缀着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另用金色的丝线绣成玉藻图案,万字不到头的连绵。这是御用的图案,他自然是认得出的,不觉含笑拱手:“看来冷宫失火,意在小主,反而让小主得了意外之喜。”
宓姌扶一扶松散的发髻,道:“你若得空,替我拿出去还给皇上。若是留在这儿,反生了是非。”
云昆道:“好。不过微臣有一物,是给涅筠的。”他打开药箱,取出一包点心:“这是万宝斋的酸梅糕,涅筠最喜欢吃的。微臣特意带给她的,以安慰她受火困的惊吓。”
宓姌摸着糕点外的包纸,感叹道:“日久见人心,涅筠跟着我这样的主子,落魄到这种地步,你对她的心意还是依旧,这是最难得的了。”
云昆脸色恳切,道:“微臣与涅筠都出身贫寒,何必彼此嫌弃呢。纵然她要在冷宫陪着小主一辈子,微臣也是不会变心的。”
,宓姌起身将皇帝的披风包好,递给云昆道:“那日冷宫的侍卫为了救咱们这些人,冒着火冲了进来,不知有没有受伤?或者皇上有没有责罚?”
云昆道:“只是被烟火呛着了,没有事。皇上也看到他们尽力救人了,并没有怪罪。小主的意思是……”
宓姌看着外头的天光晦暗,忧心道:“我怕他们贸然救人,得罪了人也不知。虽然一时之间皇上没有怪罪,但若被人暗算……”
云昆胸有成竹地笑道:“那也好办。想个法子让他得个病避一避风头就是了。这个微臣会安排。至于涅筠今年,她被烟呛得厉害,一时起不来床,微臣会多留几服药在这儿,小主按时喂她吃下就好。”
宓姌颔首道:“你下回来,替我带一包要紧东西来。这东西除了你,旁人弄不到的。”听完迷人那这几句低语,云昆脸色一沉,闪过一丝惶惑,但仍是答应了:“但凭小主吩咐。”
云昆到了景仁宫请脉的时候,皇帝正与沛涵坐在暖阁的榻上。时近黄昏,殿内有些偏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斜晖,初秋的寒意如清水一脉,缓缓透骨袭来。
云昆请了个安,皇帝兴致阑珊的,随口吩咐了起来。云昆请过脉,道了“胎气安稳”,便将如懿托付的那件披风双手恭谨奉上:“微臣刚去了冷宫请脉,宓姌小主托微臣将此物转交给皇上,说冷宫不洁,容不下圣物。小主已经清洗干净,请皇上收回。”
皇帝微微出神,倒是乐子机警,赶紧接过了道:“倒是难为姝贵人小主了,冷宫那种腌臜地方,还能把皇上的衣物清洗得这么干净,都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洗了多少遍。”
皇帝伸手道:“给朕瞧瞧。”乐子忙奉上了,皇帝伸手仔细地抚摸着,缓缓道:“那是火起那日朕看她全身湿透了,特意给她披上的。她便那么不喜欢么?急急便送了回来。”
沛涵梳着家常的发髻,头上点缀着如意云纹的玉饰,一支如意珍珠钗斜斜坠在耳边,清爽而不失温婉。她婉声道:“姐姐的意思,怕是近乡情更怯,触景反伤情。她已经是皇上的弃妃了,怎么还能收着皇上的东西。姐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