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一)
林云霄抚摸着那双样式普通的靴子,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久未相见的婉婷。从前,也是婉婷,只有婉婷,会这样待他好,关心他的一点一滴。如今,婉婷怕是早成了枝头婉转滴沥的黄莺儿,飞得越来越高了吧。竟是宓姌,拿这个来回报他。
他抑制住心头情绪的起伏,慨然道:“多谢小主。”他望着宓姌唇边一点甘甜如露的笑容:“小主仿佛很高兴。”
“今日有期待,所以高兴。明日身在其中,或许发现自己期待的并无预想中好,便无今日这般高兴了。”
“那小主还是一心想出去?”
宓姌嫣然一笑:“留在这里,和你一样隔着一堵墙,数着今日的青苔又长了几寸,墙上的霉灰是否沾染了衣衫吗?困坐这里是死,出去也未免是死,但我还是想争一争,试一试,。”
林云霄听她婉声道来,不知怎的,心下却生了一股豪情壮志,这么些年被人冷眼瞧低,这么些年不得出头,他的心思,何尝不是和宓姌一样。不搏一搏,试一试,岂不辜负了自己,辜负了一生?
他捧着那双靴子,心意只在电转间便落定了。他诚恳请求:“若是小主愿意,可否带我离开冷宫,觅一份前程?”
宓姌清简的薄薄衣衫被风微微卷起,她微眯了双眼:“你想离开这里?为什么?”
他抬眸,坦然道:“与小主一样,心中不甘。心中有所求。”
宓姌淡然一笑,望着天际升起的一抹淡淡月华,怡然吟诵道:“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玉轸临风久。金波出雾迟。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这首白易《对琴侍月》虽然合了眼前之景,但少了琴音也不够风雅。我却只喜欢‘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这一句。你救了我许多次,我一直无以为报,许你一个好前程,就当是谢你吧。”
林云霄心下欢悦,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是深揖到底,默然含笑。
宓姌望着满院清亮月光。亦不觉含笑。
次日午后,乐子带着皇帝身边进忠、进保两个小太监一同前来迎候,服侍梳妆更衣的两位姑姑都是皇帝跟前积年的老嬷嬷了,手脚最是利索,也会做事。按着妃位。宓姌本该穿金黄色立龙戏珠配八宝寿山江牙立水、立龙之间彩云纹的貂缘朝袍。戴镂金饰宝的领约,颈挂朝珠三盘,头戴朝冠。宓姌望了那一袭金光灿烂的衣裳,笑道:“本宫是回家去,而非年节庆贺。怎么本宫离开这里,还要欢天喜地大鸣大放才能出去么?”
乐子忙赔笑道:“姝妃娘娘的意思是?”
宓姌含笑道:“本宫回去见自己的夫君,何必穿戴成这样隆重辉煌,免得叫人笑话。便是穿家常衣裳就是了。”
乐子会意,即刻吩咐人换了一身新衣裳来,便退到门外由着嬷嬷们替宓姌梳妆。梳的是垂云髻。中间以扁方绕成如云蓬松,两端微微垂落至耳边,越发显得饱满而不失小女儿娇态。乌黑的云髻挽成,饰以玉环同心七宝钗,金镶玉步摇,紫鸯花合欢圆珰,飞翘的燕尾上坠着鸳鸯莲纹金蝶白玉压发,玲玲一动间,便有细碎的金玉珠子轻轻摇曳,合着正落在眉心的红珊瑚垂珠,越发添了面颊一抹艳色。
涅筠伺候她换上真红色金华紫罗面织锦长袍,在领口别上一枚赤金凤流苏佩。衣襟和袖口都密密绣上缀满细密米珠的“金玉满堂”纹花边。一色的九鸾飞天金丝暗绣折枝花卉图,映着裙角舒展的兰花花饰,以五颗镏金镂空银质扣将琵琶如意纹钮绊住,再配着底下鸳鸯百褶凤罗裙,丝滑缎面在阳光下折出亮光,上面的鸳鸯暗纹,也随着光线一丝一丝透显成痕,几欲展翅飞起。嬷嬷们替她戴上乳白色三联东珠耳坠,尾指上套的金护甲上嵌着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宓姌对镜自照,整个人仿似新雨当中枝烈艳艳的初绽蔷薇,灼艳而夺目。
待到一切停当,涅筠蹲下身替她穿上胭脂红缎绣竹蝶纹花盆底鞋。胭脂红的底子上,钉缀着玉石做的万字不到头图案,并着蝙蝠和彩带等纹样,谐寓“万代福寿”;鞋帮上绣制纷繁细巧的竹蝶纹,镶以金线盘成的曲水纹绦边,精巧无比。乐子忙恭恭敬敬伸手,宓姌扶着乐子的手站起身来,知道自己要穿着这双鞋,一步一步走到来时的地方去。
宓姌打扮稳妥,扶着乐子的手徐徐起身:“这身衣裳是你挑的?选的是鸳鸯纹饰。”
乐子堆了满脸的笑意:“奴才哪里会挑这个,是皇上选的呢。”
宓姌低头,细细看着那精致的鸳鸯暗纹。是呢,“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鸳鸯,原是相伴终老的爱侣,可是又有几人知道,雌鸟辛苦受难之际,雄鸟便会另觅新欢,做另一对爱侣,好看的小说:。那天长地久,合欢月圆,原是世人自己蒙骗自己的。
她无言,只是由着乐子扶着她的手,缓步踱出这住了数年的冷宫。宫门深锁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败的回廊屋阁,积满了蛛网与尘灰的角落,终年长着潮湿青苔的墙壁,她都不会忘记。可是此时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记住。
再不能回来,再不能落到这样的境地里。
宓姌决然转身,扶着乐子的手稳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这后宫里,哪怕发落到冷宫,都从未离开过这里。可是走在旧日熟悉的甬道长街上,周遭东西六宫的殿宇辉灿依旧,钦安殿、漱芳斋、重华宫、储秀宫,都跟往日没有半分差别。连地上青砖的花纹,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稳稳踏在上面,似是踏着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终于,又走了出来。两边的宫人们见她稳然前行,忙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视。
宓姌含了一缕气定神闲,暗自庆幸原来自己已经那么快适应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储秀宫门前,却见一个容色极明艳的女子领着侍女站在门外,轻轻向她一福致意:“姝妃娘娘万福金安。”
宓姌见她长眉深目,首饰只以绿松石、蜜蜡与珊瑚点缀,明艳不可方物,衣着打扮也格外的明丽华贵,只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这位是……”
乐子忙道:“储秀宫咸富宫主位舒嫔叶赫那拉氏见过姝妃娘娘。”
宓姌微微颔首:“舒嫔妹妹有礼了。只是天气冷了,妹妹怎么还守在风口上。”
舒嫔微微一福,神色却是淡淡的:“妹妹今日与姝妃娘娘同喜,所以怎么也要来贺一贺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宫。”
原来这一日是宓姌出冷宫复位姝妃之日,皇帝亦册封了舒贵人叶赫那拉氏为舒嫔。这一下激起千层浪,倒比宓姌出冷宫更引了众人注目。骤然封嫔在后宫是极为罕见之事,兮贵人身怀有孕恩宠甚厚之时,也不过被封为嫔,可见这叶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圣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对着皇帝妩媚婉转,冷热相宜,对着旁人却冷冷地不爱理会,所以与后宫诸人都不甚亲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宓姌请安,也不知是何用意。乐子只得借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宓姌回翊坤宫。
翊坤宫为东六宫之一,与皇贵妃所的永和宫并驾齐驱,相互辉映。绕过影壁便是极阔朗疏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间与前后走廊都绘制着江南娟秀绮丽的苏式彩画,一笔一画都是皇帝素日所钟爱的江南风韵。台基下陈设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一看便知是新添设的。乐子推开万字锦底五蝠捧寿的朱门,步步锦支摘窗上垂着银翠色霞影纱。正殿中间设着地平宝座、屏风、香几、宫扇,上悬皇帝御笔“有容德大”匾额。东侧用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西侧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将正殿与东、西暖阁隔开,越发显得殿内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宓姌见殿中的摆设虽不奢华,却件件别致典雅,显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乐子忙道:“小主一路过来辛苦,西暖阁中已经备好了茶点,请小主先用吧。”
宓姌在正殿中向外张望,发觉乐子安排的都是往日在景仁宫中伺候的旧人,一应都是小印子在外头照应,她便放下心来,往西暖阁中去。转过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绿色松枝纹落地浅纱被风拂得轻扬起落,一缕淡淡的茶烟袅袅升起,却见一人背身向她坐在榻上,缓缓斟了一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几上,缓声道:“你回来了?”
那种口吻,仿佛宓姌只是去御花园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黄叶回来。仿佛,她一直在他身边,从未这样被抛掷,从来未曾远离。
隔了三年的岁月,他却还是这样的口吻,转过身看着一步步艰辛走来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带着闲和如风的笑意,向她缓缓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