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一)
皇帝焦急地踱来踱去,懊恼道:“朕本与姝贵妃在赏画,因觉得风声略显嘈杂,才传了乐班弹奏,谁知丝竹盈耳,竟未听见皇贵妃落水之声。”
太后轻叹一声:“皇贵妃也真是不当心了。”说罢,便又数着手中的佛珠,默默念念有词。品红和翠浓都吓坏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皇帝看着二人的模样便生气,喝道:“乐子,给朕狠狠掌这两个贱婢的嘴。”
乐子答应一声,撩起袖子便开始下手。
皇帝听着皮肉相击的声音噼啪作响,犹不解气,叱道:“身为皇贵妃的贴身侍婢,竟然不时时跟着,才致使皇贵妃落水,杀了也不为过!”
嫔妃们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声。一屋子莺莺翠翠沉默不语,气氛愈加显得沉闷不已。怡贵人听见说皇贵妃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们闲聊的时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与沛涵、贤妃在一起而没发觉皇贵妃失足落水,便想自己开口分辩几句。沛涵在旁侧看她嘴唇一动,知道她要做什么,连忙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望着自己的鞋尖恍若无意地摇了摇头。怡贵人犹自不安,但见贤妃只是百无聊赖地拧着绢子玩儿,便也勉强安定下心神。
太后听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道:“停手吧。说到底也是皇贵妃让她们去取东西才没跟着的。平日这两个丫头都还算尽心,还要留着伺候皇贵妃。”
太后这句话多半有安慰皇帝说皇贵妃身体无事的意思,好看的小说:。皇帝忍耐着道:“罢了。”
宓姌立在沛涵身边,船在水上漂浮,总觉得足下不安稳似的晃动。太后缓声道:“该罚的也罚了,听说救皇贵妃来的是皇帝身边一个低等的御前侍卫,是么?”
宓姌低眉颔首道:“是。当时林侍卫发现皇贵妃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
太后点点头,乐子忙道:“那侍卫是皇上御前最末等的蓝翎侍卫。叫林云霄,汉军旗正红旗包衣出身。此刻刚换了衣裳,在外头候着回话呢。”
太后颔首不语,只看着皇帝。皇帝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头,随口道:“既然是蓝翎侍卫,那就传朕的旨意。救护皇贵妃有功,赏白银三百两。升为三等侍卫。不必叫他进来谢恩了。”
宓姌懿淡含笑,余光所及之处,见站在最末的婉婷神色稍不自在,便转过首只看着乐子传旨去了。
龚鲁从皇贵妃殿内出来后,面色便灰扑扑的不太好看,但见皇帝焦灼,忙回道:“皇上,皇贵妃腹中的水都已经控了出来。经微臣和几位太医诊脉,落水对娘娘凤体影响不深。但看娘娘脉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状,此刻痰气上涌,已经迷了心窍。而且皇贵妃的神志一直未曾清醒,说着什么‘一报还一报’的话。只怕……只怕……”
怡贵人听得龚鲁的话,不自觉地往里缩了又缩,恨不得融在人群早才好。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已然知道不好,一时恼道:“只怕什么?”
太后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龚鲁,长叹一口气:“哀家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听不得的。你便直说罢了。”
龚鲁道:“皇贵妃气虚体弱。是油尽灯枯之兆,只怕是在弥留之际了。”他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结结巴巴道, “但……但……皇贵妃福泽深厚,上天庇佑……”
龚鲁话未说完,和媛公主已经忍耐不住,呜咽着呵斥道:“你胡说什么?皇额娘正值盛年,怎么会油尽灯枯?分明是你们医术不够,才胡言乱语!”
太后看了一眼紫株,紫株忙上去扶住了和媛公主,小声地劝慰着什么。太后见皇帝端着茶盏的手凝在了半空中,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替皇帝取过茶盏,温和道:“皇贵妃病得凶险,太医这样说也是情理之中,也唯有龚鲁这样何候多年的人才敢直说。不管皇贵妃境况如何,皇帝,得赶紧通知内务府的人在京中将喜木准备着,哪怕冲一冲也是好的。”
皇帝吃力地闭上眼睛,发白的面孔如被霜雪蒙被。殿阁中静极了,只听到河水蜿蜒潺涴之声,恍若流淌的生命,静静消逝。良久,皇帝才能出声:“一切但凭皇额娘做主。”
太后微微颔首,吩咐道:“龚鲁,好好儿在这儿领人伺候着,有什么动静,赶紧来回禀哀家。”她放柔了声音,“皇帝,你多陪陪皇贵妃。”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嫔妃们出去。婉婷有些依依不舍,还想跟皇帝说些什么,但见太后目光严厉森寒,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随着众人退出去了。
婉婷本就落在人后,徐徐步出船舱,但见林云霄已守在船头,似是戍卫皇帝。她目不斜视,淡淡道:“恭喜,这么多年,终于迸益了。”
林云霄并不看她,不卑不亢道:“多谢琛贵人。”
婉婷望着浑浊的河水,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语道:“拼了性命去救皇贵妃才得一点小小晋升,值得么?”
林云霄的神色淡得不见丝毫喜怒:“贵人用血肉之躯去换取的,微巨也是一样。既然贵人觉得值得,微臣自然也不会为难。”
婉婷听出他语中讥诮,不觉莞尔:“原来,你还是在乎的。”说罢,她只报以一丝了然的冷艳笑意,径自离开,好看的小说:。
云霄也不欲多留,方才宓姌扶了涅筠的手出来,目似无意地剜了他一眼,他便已然会意。眼见婉婷纤柳似的身姿盈然离去,他只觉得满腔郁塞之情亦如明月出云,稍稍纾解,便觑着空隙,悄悄往宓姌船上去了。
宓姌甫坐定抿了一口茶水润泽焦枯的唇舌,便见涅筠引了林云霄进来。她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 “恭喜了。”
林云霄见她笑意淡淡落落,分明不似素日一般熟络,心中没来由地一慌,旋即跪下道:“微臣侥幸,得此机遇,实在是意外荣耀。”
宓姌何等耳聪目明,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间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
“你是说,你救了皇贵妃不是偶然?”
林云霄俯身,一脸诚恳:“微臣不敢辜负小主劝诫,极力自强。这次机会实在摘书难逢,但微臣也从未忘记小主冷宫之苦,小主的敌人,便是微臣的敌人。同仇敌忾之意,微臣时刻牢记,所以皇贵妃落水后片刻,微臣才跳下水去救。”
宓姌的面色稍稍见霁,轻拢的云鬓便簪着一支鎏金玉蝶银丝镂翅步摇震颤不已:“谢你有心想着,进退都保全了自己与旁人。”
林云霄微微思忖:“多谢小主体恤,只是微臣眼见皇贵妃孤身落水,实在不是寻常。”
“你也觉得古怪?”宓姌眸中一亮,唤过涅筠,“你方才告诉本宫什么,再说给林侍卫听一遍。”
涅筠恭声道:“是。奴婢发觉皇贵妃失足落水之处,有新刷桐油的痕迹。 涅筠恭声道:“是。奴婢发觉皇贵妃失足落水之处,有新刷桐油的痕迹。
桐油防水,涂上也无可厚非,但也应该是船只下水前便涂抹好的。咱们出巡改走水路那么久,才突然涂上,岂不奇怪?”
林云霄一怔,旋即道:“桐油滑腻却无色,涂上后不过许久就会干透,根本无迹可寻。若真是有心,那当真百密而无一疏。”
宓姌的思绪有一瞬的飘忽:“原以为只有自己恨透了皇贵妃原来还有人比本宫更想要她死呢。”
怡贵人回到自己船上,过了好一会儿,一颗心犹自惊荡不已。正好可心端了一碗牛乳燕窝来,怡贵人立刻接过一气喝下。可心惊异不已:“小主是累着了还是饿了,仔细呛着。”
怡贵人慢慢抚着心口,小指上的白银玛瑙粒珐琅护甲闪着幽微的光泽,如她此刻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可心去请贤妃和沛涵过来说说话,只见深翡花色金丝边帘子一闪,一个穿着百合粉色小金福字锦袍的女子闪身进来,口中道:“皇贵妃病重,妹妹这儿离皇贵妃的青雀舫最近,我心里慌得很,还是来妹妹这儿坐着等消息吧。”
怡贵人巴不得沛涵来,听得这一句,便往榻上让了让,急惶惶道:“我正等着姐姐来呢。可心,去上壶好茶来。”
沛涵奇道:“我是借妹妹的宝地候着消息,若皇贵妃有什么动静,咱们也好过去。怎么妹妹倒盼起我来了?”
怡贵人忙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方才齐太医的话姐姐可听见了吧?说皇贵妃娘娘从水里捞上来之后,一直在说什么一报还一报的。我想着皇贵妃的船就在咱们的船前面,不会是方才我们说的话,那么巧便给她听去了吧?”怡贵人心慌意乱,“要是皇贵妃苏醒,找我们算账可怎么好?”
直到可心送上茶水来,怡贵人才按住了惶急的神色,勉强静了片刻。沛涵腻白的手指摩挲着细白如玉的瓷盏,仿佛二者浑若一色一般。她含着一缕宁静的笑意,斜签着身子坐着,恍若一枝凝在风中不动的雪白辛夷花。然而海兰面上的宁和之色是秋阳底下的涟漪,微微漾着炫目的光晕,是细细碎碎的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