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三)
怡贵人听得她这样的话,终于松弛下来,握住她的手感泣不已:“好姐姐,幸好你开解我,否则我可真是怕呀!”
太医的汤药不断灌入之后,皇贵妃终于在亥时一刻清醒过来,其他书友正在看:。皇贵妃的脸色不复方才绝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点点珊瑚色的红晕,人也有了力气,可以慢慢说出话来了。
她轻微地咳嗽几声,隔着薄薄的素纱屏风,看见外头一道明黄的影子,知道是皇帝守在外边,她齑粉般碎凉的心头微微一暖,吃力地道:“皇上……”
龚鲁闻言出来:“皇上,皇贵妃娘娘醒了。您……”
皇帝的神色痛苦而疲惫,手边的浓茶喝完又添上,已经好几回了。他听得龚鲁来请,便起身道:“朕去看看皇贵妃。”
皇贵妃的殿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味,混着一个女人行将就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那种气味,好像是深地里开到腐烂的花朵,艳丽的花瓣与丰靡的汁液还在,却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迹象。
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怜悯与悲惜,却亦不自觉地想起,他去看望陶茜然时,陶茜然临死前的那副样子。茜然垂死的面孔与皇贵妃的脸渐渐重叠在一起,皇帝蹙了蹙眉头,嘴角蕴了一缕彻寒之意,还是坐在了皇贵妃床前,温沉道:“皇贵妃,你醒了?”
皇贵妃的眼角滑落两行清泪,绵绵无力地滑过她苍白而发皱的面庞,缓缓道:“皇上。臣妾进宫多年,经此一劫。即便太医不说,臣妾也知道自己寿数无多了。可臣妾不曾想,一睁开眼来还能一眼看到您在身边。皇上……臣妾,臣妾真的很高兴。”
皇帝的语气轻柔得如同三月的风,熨帖而暖融:“皇贵妃,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好好儿歇着。你只是落水后受惊,养一养便会好的。”
皇贵妃想要摇头,但此刻,摇头对她而言业已是十分劳累之事,费了半天力气,她也不过是轻轻地偏了偏头:“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臣妾无福。无法为您留住嫡出的阿哥。如今至少璟瑟已经有了好归宿,臣妾请求皇上。不要因为臣妾离世,而让璟瑟守丧三年再出嫁。明年,明年就是个好年头。再不然,就当她早就嫁去了蒙古,明年只是补上婚仪罢了。她已经十七了,从前是舍不得她嫁人,如今却是耽搁不起了。”
皇帝颔首,眼角有微亮的泪光:“璟瑟是朕与皇贵妃唯一的女儿。朕一定会好好疼惜她。皇贵妃安心即是。”他沉吟片刻,似是下定决心,“再不然,朕就破例准许璟瑟出嫁后可另立府邸。与额驸留驻京师。”
皇贵妃眸中一亮,颇有欢欣之意:“臣妾多谢皇上。皇上,可臣妾还有一事相求。臣妾自知无福,上天不肯垂爱,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也实在是无能为力。皇帝伸手扶住她半边身体,欲要出言相劝,却见她一脸执着,只得道:“皇贵妃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皇贵妃依着皇帝的手臂,分明觉得他的手不甚用力,虽是扶着自己,却有着克制的距离和力气。这些年,他与她,名分上是结发夫妻,可这份相守之情,何尝不是如此?这样健硕而温热的身体,却从来不是只属于自己的。皇贵妃油然而生无限凄苦之意,只觉得半生好强之心,尽数化作了一摊灰烬。无数言语挣扎着要从她舌尖蹦将出来,喘息了片刻。方能定住心神:“皇上,臣妾自知不久于世,虽然舍不下与皇上多年情意,但臣妾亦知,天际不可无月,后宫不可无主。”她仰起身,保持着最后一丝皇贵妃的尊严,郑重道,“臣妾半生虽不得凤位,却已执掌凤印,位同幅后,臣妾便以多年协理六宫之情向您举荐继后人选。兮贵妃苏氏诞育皇子,于社稷有功。谨慎侍奉,温厚襄赞,她的德行足以在臣妾身后执掌后宫,继任皇贵妃乃至皇后。”
皇帝眸中一凉,像是秋末最后的清霜,覆上了无垠的旷野。他依旧含着最温和得体的微笑,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亲近之意:“皇贵妃多虑了,你会好起来的。”
皇贵妃咬着暗紫的下唇,勉力摇头:“臣妾知道,臣妾是不能了。臣妾的五公主都在下面等着臣妾了。皇上,兮贵妃她……”
皇帝的笑意沉了沉,勉强再度浮起:“皇贵妃,这些事不该是你思量的。皇后不仅是一个称呼,一个身份,更是朕的枕边人。那是朕该量度的事,而不是你,。”
皇贵妃的面色逐渐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却无半点润泽的光华,她笑容凄苦如残叶瑟瑟:“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兮贵妃、彤妃、舒嫔哪怕是您要另选女子为中宫,臣妾都不担心。可有一个人,断断不能。”她眼中闪过残忍而怨毒的光芒,“姝贵妃出身宓氏,且先不说宓亦德,当年之罪,就且姝贵妃欺君这一条罪过,就能让她诛九族,这样的家族的后裔,断断不能入主中宫。”
皇帝还是那样平静的口吻,却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冷漠:“皇贵妃,朕讲过,你是多虑。多虑的话朕是不会听的。”
皇贵妃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痛苦,跳跃着几乎要迸出森蓝的火星:“皇上,臣妾自嫁入宫中,您便只叫臣妾为庄妃。臣妾得蒙皇上垂爱,晋为皇贵妃,您却也只称呼臣妾为皇贵妃。庄妃与皇贵妃,不过是一个身份和名号而已。”她喘息着道,“皇上,您很久没有叫过臣妾的名字,您……您记得臣妾的名字么?”
皇帝坐在床沿上,安抚地拍拍皇贵妃的手:“皇贵妃,你身子不好,不要再伤神了。”
皇帝的指尖所经之处,有男子特有的温暖力度,让身体渐渐发冷的皇贵妃,生出无尽的贪恋之意。曾经,曾经这双手亦是自己渴盼的。可从未有过一日,这双手真正属于自己。这一日,它拂过谁红润而娇妍的面颊;那一日,或许又停留在谁饱满而蓬松的青丝之上。皇贵妃这样恍惚地想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不过一瞬,就失去了光彩。“皇上,臣妾的名字,名字是……福华,是‘琅媚福地,女中光华’的意思。”
皇帝点点头,眼里露出几分温情,柔缓道:“你的名字。很像一个皇贵妃。”
“皇上!”皇贵妃枕在床上,忽地仰起身子,激烈地喊了一声。那声音太过仓猝而凌厉,有着玉碎时清脆的破音。
外头即刻有宫女入内,小心唤了声:“皇上,皇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皇帝温和地摆摆手:“下去吧。皇贵妃只是叫朕一声罢了。”他停一停,又吩咐道,“没朕的传唤,都不许进来扰了朕与皇贵妃说话。”
宫人们恭谨退下,皇贵妃的神色软弱下去,半边削薄的肩靠在苍青色嵌五蝠金线的帐上,整个人恍如一团影子,模糊地印在那里。她的喉间有无声而破碎哽咽:“皇上,为什么臣妾想得到您如妻子一般呼唤一句名字。是这么难?臣妾有时候真的不甘心,也真的害怕。”
皇帝轻轻一嗤,似是不能相信:“害怕?你是富察氏长女,朕唯一的皇贵妃,你有什么可怕的?所谓不甘心,也不过是你贪婪过甚,不肯满足而已。”
烛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却仿佛照不亮她暗郁心境。这一刻,她并不像一个母仪天下的尊贵之女,反而像某种瑟缩墙角不能见到天日的阴湿植物,怯弱而卑微。她的神思不知游离何处,痴痴道:“臣妾自闺中起就被教养要如何做一个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能够嫁与皇子,是臣妾的福气。臣妾自知道这个消息起,每一日欢欢喜喜,满怀期盼,可皇上,直到臣妾嫁给您的那一天起,臣妾才知道自己的日子并不好过。
您有那么多的宠妾,除了先皇后,贵妃画苓墨,有她阿玛辅佐您:淑妃柳氏骄傲,出身却高贵。二人专宠,臣妾这个妃子更不得不让她们两分。个中委屈,皇上何曾在意过?您眼里的妻妾争宠,不过是区区小事,而在臣妾眼里,却是攸关荣辱的莫大之事。还好她们彼此争锋不得安宁。还有后来的金氏妩媚,苏氏纯稚,臣妾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夫君。可臣妾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诉之于口,失了自习的身份。臣妾真的很想忍,很想做一个好妻子,对得起自己多年教养。可臣妾也不过是个女人,想得到夫君的爱怜,看着您夜夜出入妾室阁中,看她们娇滴滴讨您喜欢,臣妾晋为皇贵妃,身为正室,虽然不屑这样讨好,可心里如何能好过!”
皇帝似乎不忍,也不愿听下去,他的口吻淡漠得听不出任何亲近或疏远,仿佛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只道:“皇贵妃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