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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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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姌替沛涵紧了紧披风上的垂珠深紫缎带,露出她颈间一痕吴棉的浅蓝紫连珠暗花锦纹罗衣,嗔道:“生了璞琪后一直畏寒怕风,自己也不仔细些。”她瞥一眼四周,“你若不嫌烦,今夜便在我那里住下,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沛涵眼眸一转,正声道:“那是应该的。皇贵妃娘娘薨逝,姌儿你怕有许多事要照料,我只陪着你,照应些微末琐事吧。兮贵妃早已守在皇贵妃的青雀舫上。”她忽然凝眸,伸手替如懿取过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纽子上系着的雪青绫销金线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额头晶莹的汗珠,取笑道,“你怎么了?这会子夜寒,竟出起冷汗来了?”

宓姌与她挽了手走得远些,只觉得牙关一阵阵发紧,哑声道:“她拼死不认想要害死咱们,她说不是她做下的……”

沛涵骤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视着宓姌,。片刻,她樱唇微张,吐出的言语字字雪亮,打断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这些年咱们受的这些苦,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哪怕是她没做,人都死了,算在她头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难不成她做了鬼魂,还要来找咱们分辩不成!我倒盼着她魂魄归来,与我说个明白呢!”

心头如被透明的蚕丝一缕一缕细细牢牢地缠紧,一圈又一圈,几乎透不过气来。宓姌喃喃道:“沛涵,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若害咱们的事不是她做的,那会是谁?她已经死了,陶茜然也死了,我却不知道还要和谁斗下去,那人又躲在哪里?我们活在这儿,却又和草莽野兽有什么区别,夜防日斗。生死相搏,却永不知下一个对手何时会出现,何时会咬住自己的喉咙。”

“一身绫罗。不过也是享着荣华的困兽,与它们并无区别。”沛涵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细牙,“姌儿,爱,如果能支撑着人活得更好,那恨,于我们了,她是来不及后悔。咱们是犯不上后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衔着一丝清淡笑意,掰着纤纤的指道,“姌儿。前头压着咱们的一个个死绝了,也该轮到我们了。”

宓姌只是恍惚地笑着,一双眼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处。这样清寒的夜里,|隐隐约约有春鸟的啼啭夹杂在哭声之中。对着杨柳烟,梨花月,无端惹人悲凉。

沛涵上前一步,与她的手紧紧相握:“姌儿,你应该高兴。”

须臾。宓姌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纹,却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沛涵……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却不觉得高兴。死了惠儿,死了陶茜然,死了富察氏,我恨着她们,算计着她们,彼此缠斗了这么多年,可接下来会是谁?我又为什么高兴?总仿佛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沛涵眉目间清净内敛,语调却冷得如万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删繁就简,安稳一世。可咱们一脚踏进了紫禁城,这一辈子就是今日重复昨日的日子,永无尽头。姌儿,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兴,但你得明白,我们若不努力活着,今日躺在那儿被别人哭的,就是自己。”她停一停,转首面朝慈宁宫的方向,嘴角现出一抹冷意“况且姌儿,你忘了吗,正真赐你护甲的人还泰然卧于上凤之坐。”

簌簌风露拂面,宓姌独立于月色波毅银光素涟之下,已无太多喜悦或是悲伤,只是有淡淡的倦,并有寒意。听到她此话,却猛然一颤,随即笑透倦意却含一丝寒光,道“是了,我怎会忘了她!”

龙舟殿阁中静得出奇,翠浓跪在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皇帝只身长立,凝神俯视不语。翠浓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龙靴边上,那浅金色的靴子,黄漳绒的靴面用夹金线穿着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盯得久了,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面上细细一粒,一不留神便会滚落下来,踏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应该明白。”

翠浓恭谨道:“奴婢自然明白,能允许奴婢逃离、能放奴婢生路的,这世间只有皇上一人。若无皇上应允,什么都是虚空。”

皇帝颔首:“翠浓,这便是你比旁人聪明的地方。可你对皇贵妃也算忠心,对她不利的话,你一句不说;对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

翠浓的脸容沉静如水:“奴婢终究是皇贵妃娘娘的奴婢,虽然她曾害得奴婢终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来。皇贵妃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一句恶语。如今身后,皇上但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微微沉吟:“那么,惠儿曾经告诉朕,指使她害姝贵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贵妃和慧贤贵妃。”他缓缓论起,将惠儿昔日之言一一述说。

翠浓皱眉细想了片刻,扬眉道:“皇上不觉得惠儿说的这些话里,屡屡提到品红,却未曾提到是皇贵妃娘娘么?”

皇帝轻晒,仰首望着阁顶繁复的迷金叠彩,那细腻的金粉填在艳色的朱漆上,炫得几乎要花了眼睛:“品红比你更算是皇后的心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皇贵妃所指使么?”

翠浓一时语塞,她雪白的板缎长袄,裙边绣满浅青并香色缠绕的枝蔓,像一枝没有生气的藤蔓,笔直地僵立在壁间,好看的小说:。半晌,她摇头,咬着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贵妃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宫中的姝贵妃,这事奴婢也略听过一二。但奴婢细细想去,皇贵妃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饮食,娘娘离世前几日,太医还曾见品红端了薏米汤饮给娘娘喝。那汤娘娘喝了几日了,反是太医说起薏米清热利水,但颇为寒凉,不宜娘娘饮用。这般想来娘娘其实懵然无知,奴婢也纳罕,为何娘娘对着姝贵妃却又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说,除了品红和皇贵妃,只怕还有人牵涉其中?素日与皇贵妃往来的,除了慧贤贵妃还有谁?”

翠浓细细想了半日:“兮贵妃、彤妃与婉常在也常常来往。皇贵妃喜欢六阿哥,与彤妃略亲近些。只是彤妃一向与慧贤贵妃只是面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将别人放在眼里,只有和兮贵妃亲近些,皇贵妃娘娘一向顾着彼此的颜面,所以慧贤贵妃若一人来,便不大叫彤妃一起。”

皇帝的眼底闪着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摇头,释然道:“彤妃一向是个口无遮拦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细,对着朕更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她这样的直肠子的人,应该不是她。”

翠浓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想想却也没什么确实的疑迹,便也无言了。

皇帝神色黯然,挥了挥手:“也罢。翠浓,你在宫中之事已了,朕会让你出宫安置,好好度日吧。”

翠浓一怔,旋然有泪水滑落,郑重三拜,谢恩离去。毓瑚立时进来,端了一盏清茶,悄无声息走到皇帝身边,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木然站着,淡淡道:“朕无需人伺候,下去吧。”

毓瑚躬身答了一句,却不退下。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枚烧蓝溜金蜂点翠绣球珠花,摊开右手,平伸在皇帝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丝血痕!

皇帝的身体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骤然缩成一根锐利的银针,几乎能戳穿毓瑚弓腰缩背的身体。他的声音暗哑低涩,像生锈的铁片涩涩地磋磨:“这是朕赏给兮贵妃的!哪儿来的?”

毓瑚到底年长,见惯了御前风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品红的尸身,想要善后处置,结果在品红拱紧的手心里,发现了这个。”她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不动声色道,“品红至死紧紧摇在手里,想是要紧的东西,奴婢不敢错了,也不敢惊动旁人,悄悄取了出来。”

皇帝的神色似是寒霜冻凝:“你做得很好。”他侧一侧脸,毓瑚懂得,将那珠花放在皇帝身后的黄花梨长桌上。她正要离去,皇帝冷冷道:“你也认得是兮贵妃的东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岁七夕,皇上特为各宫主位所制,说是不要只用主位们素日最爱的花儿朵儿,另外择了的。皇贵妃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姝贵妃是玫瑰,兮贵妃是绣球,彤妃是栀子,愉妃是蔷薇,舒嫔是真珠兰,每人六对,都用烧蓝溜金蜂点翠镶了南珠,作簪鬓之用。奴婢前来见皇上前,特意又找内务府的人查问了一番,并无错漏。”她微微迟疑,还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么,只是光凭一朵珠花,做不得数的。”

“一朵珠花!的确做不得数!”皇帝口吻极淡,“眼下兮贵妃在哪里?”

毓瑚顺从地答:“奴婢从皇贵妃娘娘的青雀舫过来,见兮贵妃与彤妃忙着置办丧仪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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