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七)
到了十三日,皇帝万寿节,便是数月来抱病不出的绿筠亦盛装入席。而宓姌自新封皇贵妃之后,理应由她主持万寿节大礼,此时对外也只称皇贵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倒成全了彤贵妃,着一身水红色金银双花翟凤氅衣,抱着七阿哥陪在皇帝身侧,风光无限。
翊坤宫遇刺之事早已在宫内传的沸沸扬扬,嫔妃们私下里亦有议论。因为同样奇怪的是,早前嫔妃们虔诚礼佛的雨花阁助威法师,也背闭锁阁中。如此一来,更是流言如沸,让人不自觉地去揣测宓姌的突遭冷落与雨花阁法师有关,渐渐地私通之说不胫而走,沛涵急得几次要去翊坤宫见宓姌,也是不得入内。皇帝那儿更是一面都见不到。连得宠的意欢问起皇贵妃一句,皇帝亦是只字不提。末了,看着万寿节上热热闹闹,皇帝伴着彤贵妃笑语如常,还是太后说了一句:“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一场,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魔尊武圣最新章节,好看的小说:。”
是夜,皇帝并未留宿任何人宫中,只想独自宿在养心殿。太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贤皇贵妃刚去世,你的万寿节陪着谁都不安静,还是静静对着她,留一份念想吧。”
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儿子的万寿节,都是孝贤皇贵妃陪在身边,如今她去了,儿子还是希望她魂梦有知,能够如梦相见一回。”
太后正了正发髻上的翡翠西池献寿簪,和声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烦心什么。但雨花阁的法师到底是修行之人。许多事没有问出端倪之前,实在不宜大肆惊动,以免扰了礼佛尊敬之心。若真的有什么,那也只是其中一人修为不足。不干所有人的事。”
彤贵妃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阁一切供应如旧,只是为防嫌隙,不许嫔妃宫人们再出入了。拘进慎刑司拷问的,也只有涅筠及那夜巡守拾到证据的几个侍卫。”
太后微微不悦,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只看着皇帝道:“如今皇帝身边的人越发能干了。哀家和皇帝说话,也敢自己插嘴了。”
彤贵妃当下便有些讪讪的,皇帝忙道:“彤贵妃出身李朝,许多事不那么拘束。更率性些。”
太后淡淡“哦”了一声。眸色平淡无波:“原来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们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类啊。”她不顾彤贵妃窘迫,招手向璞链道,“兮贵妃。快带着璞链上来给哀家瞧瞧。抱着怀里的婴儿总是一股奶味,不及璞链虎头虎脑可爱。”
如此,彤贵妃也不敢再在太后跟前,借口说去看自己亲自安排的《流霞舞》,便推到一边去了。
待到彤贵妃再出现时,是在灿灿华灯下,她着一身雪白酒红色泼墨流丽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带着一众五彩衣裙的舞姬要配长鼓,风情万种的舞了上来。虽然才出月子不久。彤贵妃的身段已经纤秾合度了,恢复了生产前的柔软。
她堆起的云髻上只簪了金银二色流苏,发髻后系着深红色绣韵文的丝缎飘带。不细看,还误以为是月下流云的影子。风吹起她衣衫上的飘带,迤逦轻扬,宛如轻飘的雾霭环绕周身。流苏与珠络簌簌颤抖,她的舞姿柔缓,伴随着清脆的鼓声,就像这静好的月色流动到了身边。
宴乐正式到了热闹极处,繁鼓轻歌响在了耳畔,是彤贵妃打着长鼓跳着李朝风情的舞蹈,自然又赢的了雷动般的欢呼。仿佛她还是那一年李朝进贡的芳华少女,以一曲一朝歌曲,轻而易举的映入皇帝年轻的眼眸。
趁着歌舞的空档,沛涵哄着璞琪往皇帝身前说笑,皇帝亦只是如常。
次日黄昏,御驾前呼后拥,果然到了翊坤宫前。彼时斜阳如金,照在那宫苑重重叠叠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刺眼夺目。宓姌只觉得这几日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虑如焚,只是一向自持身份,不肯在人前流露。如此,却又多了一重压抑。
皇帝到来时太监一下一下的击掌声遥遥递来,外面宫人早跪了一地。宓姌看着皇帝穿着一袭家常的素金色团龙纱袍徐徐步入,面容越发清晰,如能和心中所思的样子密密重合,不知怎的,便生了一重酸涩之意。
从来,他便一直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却并不曾如她期待一般,信重于她。
宓姌这般模糊地想着,皇帝已然步入。宓姌屈膝迎了下去:“皇上万福,臣妾多日不见,在此恭请圣安了。”那四名嬷嬷自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如看管着犯人一般,寸步不肯放松。皇帝知她从冷宫出来后再未受过这般苦楚,何况她又是心性极高的人,这几日被人时时刻刻盯着,怕也是难受到了极处。
这般一想,皇帝心底无端便柔软了几分,也不看旁人,只挥手道:“下去吧。”
那四名嬷嬷即刻退下,殿中越发静谧,只剩了皇帝与宓姌二人相对仙道至尊,其他书友正在看:。如懿泪眼盈盈,只是倔强着不肯落泪,一身烟青色无绣丝袍穿着,越发显得如一株凌霜的寒竹,细而硬脆。皇帝蓦然轻叹,只是两相无言。他一眼瞥去,见宓姌手边的紫檀小几上搁着一本翻了一半的《菜根谭》,眼底闪过几丝诧异:“这个时候,你倒有心看这个?”
皇帝十指轻翻书页,如同翻着自己忧惶而支离的心情。如懿螓首微垂,低婉的轻叹如薄薄的风:“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臣妾看了半本《菜根谭》,唯有这一句颇合己意。”
皇帝凝视她片刻:“所以你不急着向朕申辩,肯安静禁足。”
这一句颇有温厚之意,勾起宓姌蓄了满眼的泪。宓姌强自撑着道:“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纠缠,不是臣妾的作风。”
皇帝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所以朕如今才肯来听你说几句。说吧,你有什么可辩的?”
庭前一株株石榴花树,开得团团簇拥,烈烈如焚。她只凝睇着他,执意地问:“臣妾无甚可辩,只问一句,皇上是否肯相信臣妾?”
皇帝并不肯看她。有那么片刻的沉寂,如懿几乎能听见更漏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如千丈碎冰坠落深渊,激起支离破碎的残响。真的,只有那么片刻,仿佛就在那一呼一吸之间,足以让她心底仅余的热情急转直下为荒烟衰草的颓冷。
终于,皇帝的声音渺渺响起:“不是朕肯与不肯,而是朕的眼睛和耳朵能不能让朕的心接受且相信。”
宓姌听皇帝这样说,心里更揪紧了几分。“皇上这样问,是不是因为涅筠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她上前一步跪下,急切道,“皇上,到底涅筠受了多重的刑罚?”
皇帝的神情淡漠得如斜阳下一带脉脉的云烟:“方才还拿《菜根谭》的话劝诫自己毋躁急,一提惢心便急成这样。她不会死的。”
宓姌听皇帝的口风,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只是满腹委屈与凄恨纠缠成一团乱麻,逼得她急切不已:“既然罪在私通,皇上可问过安吉波桑大师了?”
皇帝的语气有棱角分明的弧度:“他只道那日自己独居一室,未曾离开,但是并无人可以为他证明。倒是有几个小喇嘛说起,见过你与他多次私下交谈,比寻常嫔妃更亲密。”
宓姌沉吟片刻,朗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波桑大师是高僧。臣妾与大师交谈,也是视他为佛祖使者,无关男女。”
皇帝瞥她一眼,从袖中掏出那串七宝手串并那枚方胜,霍然扔在她身前的锦花红绒地毯上。那方胜原不过是薄薄的洒金笺,里头又裹着东西,一时受力不住,那莲子便破出来滚了出去。皇帝一时不觉,雪白的靴底踩在莲子之上,发出闷闷的碎裂声响,听得人心神凛凛。那七宝手串仿似一条五彩斑斓的死蛇逶迤在她跟前,吐着僵死的芯子。
皇帝叹道:“既然动了凡俗之念,便是乱了佛法,哪里还记得清规戒律?”他冷哼一声,“圣祖重印爷在世时便出了央嘉措这样的情僧,妄悖佛家至理。如今这一脉俗念竟留在了这些人的血液中,从此只看得见女子,看不见佛祖了么?!”
宓姌陡然闻得皇帝冷声,只觉脊背间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似多足的细虫,毛刺刺爬过,所经之处,痛痒难耐。她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波桑大师?”
“朕一生的颜面岂可为蝼蚁之人损伤?一旦查证是真,朕会除去安吉波桑。”皇帝的口气轻描淡写,却含着无可比拟的厌憎,“要处死一个人,不必那么费事。有时跌一跤失足摔死,有时吃错了东西暴毙,有的是办法。”
“这样的办法,会落在安吉波桑身上,也会落在臣妾身上。不是么?”宓姌无声地冷笑,“人人都是蝼蚁,无论是被尊崇一时的法师还是皇贵妃,不过是在他人指间辗转求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