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
和媛乍然变色,但闻得周遭贺喜声连绵不绝,她亦不敢多生了是非:“只可惜……我皇额娘早逝,幼弟也无福留在人世,才落魄如此,由得你这般破落户忝居后位。”她重重地咬着唇,衔了冷毒的目光,忽而冷笑声声,“享得住这泼天的富贵,也要受得住来日弥天的大祸。我且看着,看你得意多久?”
宓姌望着她年轻的面庞,仔细看着,真是肖似当年的孝贤皇贵妃。她不觉叹了口气,和缓了语调道:“公主,当年孝贤皇贵妃执意将你嫁去蒙古,为的是保有尊荣之余亦可以避开宫中祸端。既然如此,你何不平心静气,好好儿守住自己这一段姻缘。要知道,如今你是蒙古王妃,你的一言一行,系着蒙古安宁与富察氏的荣耀,切记,切记!”
宓姌才说罢,便有执礼女官催促她往皇帝身边去,只余下和媛呆立当地,怔怔不言。
日光是一条一条极细淡的金色,宓姌仿佛走了很远,终于走到了皇帝身边。皇帝望着她,含着笑意,向她伸出手来,引她至自己身边。
宓姌立在皇帝身侧,只觉得自己俯视在万人之上,看着欢呼如山,敬贺之声排山倒海,好看的小说:。她有渺茫的错觉,仿佛在浩瀚云端飘浮,相伴终身的人虽在身边,却如一朵若即若离的云,那样不真实。
可是,终也是他,带自己来到这里,不必簇拥在万人中央,举目仰望。宓姌的眼角闪过一滴泪。皇帝及时地发现了,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朕在这里。”
宓姌温柔颔首。微微抬起脸,感受着日光拂面的轻柔,浅浅地微笑出来。
种种繁文缛节,宓姌在兴奋庄正之余,亦觉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绘了金的,像脸上的笑,再酸,也不会凋零。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这一晚。
虽然已是嫁过一次的了。然而。皇帝还是郑重其事。洞房便设在了养心殿的寝殿之中。自大婚前一月,皇帝已不在养心殿中召幸嫔妃,仿佛只为静待着大婚之夜。
宓姌缓步踏上养心殿熟悉的台阶时。有一瞬的错觉,好像这个地方她是第一次来。如何不是呢?从前侍寝,她亦不过是芸芸众妃之一,被裹在锦缎被幅中,只露出一把青丝婉转,被抬入寝殿,从皇帝的脚边匍匐入内。
比起那时,或许此刻的自己真的是有尊严了太多。宓姌静静地想,或许,她所争取的只是这一点儿生存的尊严吧。当然。这或许是太过奢侈的事。
她缓步走完重重台阶,那样静,连裙角拂过玉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仰起脸时,先看到的居然是林云霄的面孔,他笑意欣慰,屈膝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这两日一声声入耳皆是“皇后娘娘”,听得连自己都恍惚了,此刻从他口中唤出,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意味。宓姌含笑:“林侍卫。”
林云霄起身相迎:“微臣在此恭迎娘娘千岁。恭喜娘娘如愿以偿。”他微微侧身,“这一路并不好走,幸好,娘娘走到了。”
宓姌盈然微笑:“多谢你,等本宫走到这里。”
他拱手,神态萧肃:“微臣会一直陪着娘娘走到想去的地方。”
宓姌颔首,亦不多言。彼此懂得,何须再多言呢,就如她伤心之时,林云霄只默默身后相随,便是最好的陪伴与宽慰。
宓姌行至殿外,是乐子躬身相迎:“皇后娘娘,里头布置妥当,请娘娘举步入内。”
宓姌推门而入,素日见惯的寝殿点缀满了让人炫目的红色和金色,连垂落的云锦鲛绡帐也绞了赤金钩帘,缀着樱红流苏。阁中仿佛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点,融入其中,分不清颜色。如懿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换下白日的皇后吉服,按着皇帝送来的衣衫,穿上了八团龙凤双喜的正红色锦绣长袍。那锦袍用的是极轻薄软和的联珠对纹锦,触肌微凉,袖口与盘领皆以金线穿雪色小珠密密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金云鸾纹小轮花。裙底以捻银丝和水钻做云水潇湘纹,显出蔚蓝迷离的变幻之色。两肩、前后胸和前后下摆绣金龙凤同合纹八团,以攒枝千叶海棠牡丹簇拥,点缀在每羽花瓣上的是细小而饱满的蔷薇晶与海明珠。除此之外,通身遍饰红双喜、团金万寿字的吉祥纹样,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透着繁迷贵气。锦袍下质地轻柔的罗裙,是浑然一体的郁金香色,透明却泛着浅淡的金银色泽,仿佛日出时浅浅的辉光,光艳如流霞。
这并不是寻常的皇后服色,乃是皇帝亲许内务府裁制,仅供这一夜穿着。连佩戴的珠饰也尽显玲珑别致的心思。绿云鬟髻正中是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鸾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其尾坠有三缕细长的翡翠华题,深碧色的玉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有光华流转熠熠。髻边点缀一双流苏长簪,流苏顶端是一羽点翠蝙蝠,蝠嘴里衔着三串流云珍珠红宝石坠角长穗,都以红珊瑚雕琢的双喜间隔,垂落至肩头。髻后是三对小巧的日永琴书簪,皆是以白玉做成,在云鬓间温润有辉。因如懿素喜绿梅,点缀的零星珠花皆以梅花为题,散落其中,。而宫中素来爱以鲜花簪发,宓姌便在内务府所供的鲜花中弃了牡丹,只用一朵开得全盛的“醉仙枝”玫瑰,如红云初绽,妩媚姣妍。
那时盈月便笑言:“衣裳上已经有牡丹,再用牡丹便俗了。还是玫瑰大方别致,也告诉别人,花儿又红又香却有刺,谁也别错了主意。”
是呢。这样步步走来,谁还是无知的清水百合,任人攀折。再美,终究亦是带了刺的。
乐子引着宓姌坐下,轻声道:“皇后娘娘安坐,皇上稍后便到。”
宓姌安静坐下,描金宽榻上的杏子红苏织龙追凤逐金锦平整地铺着,被幅四周的合欢并蒂莲花纹重重叠叠扭合成曼妙连枝,好似红霞云花铺展而开。被子的正中压着一把金玉镶宝石如意和一个通红圆润的苹果。她凭着直觉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置枣子、花生、桂圆、栗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
宓姌怔了怔,缓缓有热泪涌至眼底,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只是没想到,重重的失望复希望之后,皇帝还这样待她,以民间的嫁娶之道,再还她一次新婚之夜。
因为,那是她所缺失的。当年以秀女身份入宫,到底也是妾室,哪里有红烛高照,对影成双的时刻,那时她的房中,最艳的亦不过是粉色而已。而粉色,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侧室之色。
如今,皇帝是补她一次昔日的亏欠,让她再无遗憾。
浸淫在往事的唏嘘中,皇帝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凝视她道:“想什么这样出神?”
宓姌有些不好意思,忙拭了拭眼角道:“皇上万安。”
皇帝温然含笑,眉目澹澹,似有无限情深:“今夜,朕不是万岁,而是寻常夫君。”他有些愧然,“姌儿,朕很想还你一个真正的大婚之夜。但再四问了礼部,皇帝只有登基之后第一次册立皇后,才能在坤宁宫举行大婚,否则便不能了。朕思来想去,祖宗规矩既不能改,那么朕便许你一个民间的婚仪,明媒正娶一回。”
宓姌只觉得一颗心温软如春水,绵绵直欲化去:“虽然皇上不是亲自来迎娶臣妾,但能有此刻,臣妾已经心满意足。”
皇帝仔细端详她,温柔道:“寻常的皇后服制太过死板严肃,朕希望给你一夜美满,所以特意嘱咐内务府制了这身衣裙,既有皇后服色的规制,也不失华美妩媚。朕希望朕亲自选定的皇后,可以与众不同。”
宓姌温柔绵绵,如要化去:“即便只穿一夜,臣妾亦会珍藏。”
皇帝牵着她手并肩坐下,击掌两下,福珈和毓瑚便满面堆笑地进来,把皇帝的右衣襟压在宓姌的左衣襟之上。毓瑚端上备好的红玉酒盏,道:“请皇上皇后饮交杯酒。”
宓姌与皇帝相视一笑,取过酒盏互换饮下。许是喝得急了,宓姌唇边滑落一滴清绵酒水,皇帝以手擦去,温柔一笑。
紫株喜滋滋端过一盘子孙饽饽,屈膝道:“请皇上皇后用子孙饽饽。”
宓姌取过银筷子夹起吃了一口,连忙皱眉道:“哎呀,是生的!”
紫株笑意浓浓道:“千金难换皇后这句话呀!”
宓姌这才回过味来,不觉脸上飞红。皇帝已笑得痴了,便也吃了一口道:“皇后说是生的,那自然是生的。”
紫株道:“交杯酒已经喝过,子孙饽饽也已经吃了,请皇上与皇后听一听《合婚歌》吧。”她说罢,打开寝殿的长窗,窗外庭院中立着的四位年长的亲王福晋唱起了《合婚歌》。《合婚歌》共分三节,每唱一节后,左首的年长福晋即割肉一片掷向天,注酒一盅倾于地,以供神享,祝愿帝后和和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