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周二早上9点整,简渊准时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时,他的办公桌上已经放好了一沓PPT的打印件,是万象在3个月内即将下厂出版的新书资料。简渊会花一个上午看完,然后下午召开全体编辑大会,逐一评点每本书的得失。
这个环节,是他养成的工作经验。他会让每本书的责编自己来讲他设想的核心读者、他为新书提炼的阅读价值、他的封面设计思路……这些,除了能让简渊及时了解新品的动态,还能让编辑们通过评点,养成一套程序化的出版意识。
程序化这一点,对公司来说很重要,因为只有成熟的程序可以借鉴、可以模仿,可以最大概率地降低失败的可能。简渊可以让作者跳出固态思维,天马行空,但他不能让编辑随心所欲。因为编辑的水平总有高低,公司需要的不是天才的灵机一动,而是具有普遍性的流程——这样,即使换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沿着这个路子走,剩下的,无非是阅历和经验的问题。
万象成立的时间还不久,出版量也不大,所以这样的一个会,简渊大概要用3个小时。而他供职的双日,这样的会他得开一整天,而且还不能每本新书都照顾到,只能让每个产线的主管挑部门内的重点书目上会。
简渊快速地翻阅着PPT,有些项目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无非就是打磨细节。对这些,他只匆匆扫一眼,而对第一次上会的图书,他会稍稍放慢浏览速度。结果,他的目光就在其中一页停顿了下来。
简渊看着这本书的内容简介,笔尖无意识地点着打印件。然后他打开数据系统,调阅了该书第一册的印刷文件,大致地阅读了一下目录和开篇。
几分钟以后,徐青轩就接到了简渊的电话。
“战国纵横?哦,是我们早期签的版权。”
“你的库存显示它的第一册根本没加印过,现在还有存货积压在仓库里。”简渊盯着公司系统上的数据说,“这样的书,你怎么还要出第二册?”
徐青轩想了想,记起了这本书的来龙去脉,大叹口气:“哎呀,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开公司,这作者是我一朋友,也投了了些钱。我心想出就出吧,就当还个人情。结果这家伙又写了第二册,我能跟他说不出吗,那不等于说他不行嘛。”
简渊轻笑一声:“他行不行先不说,你是真的不行。”
“啊?”
“这项目给我做吧。”
“给你?”徐青轩一愣,“给你干吗,你不是不管具体执行么。”
“我打算找人重新策划。”
徐青轩更奇怪了,半开玩笑道:“你找谁,我的编辑已经不够你调教了?”
简渊沉默了一会,最后只说了句:“就这么定了,你的编辑就先撤了吧。”
那头挂断了电话,徐青轩一头雾水地对着黑了的手机屏幕看了看,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战国纵横》第一册的内容,疑惑道:到底是他们老班长闲得手痒了,还是自己真有眼不识璞玉?
当天下午,那位本来被分配到《战国纵横》第二册的编辑,就被告知这本书暂停了。编辑心里还挺乐,想着终于不用接手这个索然无味的项目了。她不知道的是,几天后简渊带着这本书的资料,驱车去了康杜若家。
能第三次来找康杜若,让简渊自己也感到意外。上次临别时,康杜若虽然没明说,但不想再见面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其实按简渊的能力和地位,实在没有哪个人是不可或缺的——就算是个天才。但对康杜若,他偏偏无法释怀,她的境遇和她的固执就像一根刺卡在简渊心里,让他觉得这件事不算完。
但他带着工作来找康杜若,也不完全是出于私人关系。简渊不会拿工作开玩笑,他相信康杜若心中对文学还残留这一点火种,他更希望能借由一份工作唤醒那火焰。
就当这是班长的最后一份责任吧——简渊出发前,这样对自己说。如果这次康杜若还是拒他于千里之外,那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有了上次找不到小区的教训,这次简渊特意让司机打听了一下康杜若住址的具体情况,这才发现在他上次停留的十字路口不远处,还有条没有路名的小巷子。而285弄到283弄的小区入口就开在这条小巷里。因为没有路名,所以就统一归到寿春西路名下。
顺着楼号找到9号楼时,简渊下意识地打量了这幢墙面斑驳、各种线路错综杂乱,明显房龄已久的老楼,不免有些唏嘘。当初康教授夫妻闹离婚的动静不小,他们作为教职工子女,多少都知道些,但那时已经临近高考,谁也没功夫关心一个同学的家事。后来,简渊去了美国,康杜若的父母正式离婚,两件事差不多就是前后脚,所以对后来的事,简渊一无所知。现在看来,康杜若家的物质生活应该不会太好,至少,跟当大教授的女儿没法比。
他沿着贴满小广告的楼梯上到了顶层,按下了304的门铃。屋内响起了失真的音乐门铃声,没一会,一个年轻女子的问话透过安全门传了出来——
“喂,是谁?”
这句话简渊听过许多遍,就在高中那会儿。每当他周末找康杜若去图书馆时,就会从家属楼下的门铃中听见。那时康杜若的声音清脆明亮,尾音隐隐上扬,带着天然的雀跃,有种百灵鸟的画面跃然纸上。
然而,现在简渊听到的只是一个冷淡而毫无起伏的声线,他一时有些恍惚,顿了一下才接道:“康杜若,我是简渊……”
话才起头,简渊就觉得,一小时前自己给自己找的理由简直傻透了。他既不差人也不差钱,究竟有什么必要,非要给一个明显疏远他的老同学塞一份工作?
搞不好,康杜若连面也不见就直接甩他一个闭门羹。
简渊内心自嘲一声,但几乎下一刻,他就听到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康杜若隔着一道纱门出现在了他面前。
“怎么……你怎么来了?”惊讶的神情还没来得及从康杜若的脸上褪去,而事已至此,简渊只好把他预设的理由搬出来。
“我手头有个选题,想和你当面谈谈,我觉得你也许会感兴趣……”他这么说的时候,余光已大致扫视了康杜若的家,第一眼就看到了懒散地躺在沙发上的康母。
康母与他印象中的样子也有很大差别,甚至老的有点脱相。他出于礼貌,在门外就冲着妇人点了点头:“阿姨好,好久不见了,我是简渊。”
奇怪的是,康母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压根没有对他这个久别重逢的晚辈起任何反应。
“你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下。”简渊正疑惑着,康杜若已经恢复了冷静。她胡乱扎了一下披散的头发,往前一步就挡住了简渊的视线,“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谈?”
简渊无奈苦笑了一下:“我想,我和你的沟通应该不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吧。”他暗示着他们两次都不欢而散的面谈,又朝门内示意道,“不请我进去吗,门外可能不是个谈话的好场合。”
“……”康杜若朝内看了她母亲一眼,并没有请简渊进门。她像是思考了一会,最后拿了一件外套出来了,又顺手把安全门从外面锁上,这才五味杂陈地看了简渊一眼,“家里挺乱的,也没什么可招待人的,我们去外面谈吧。”
康杜若所谓的“外面”,是离她家不远的一家小咖啡馆。这店铺挤在寿春西路摩肩擦背的五金店、水果摊、小超市和卤肉店之间,把那本来就没多少的洋气溟灭得半点不剩。除了康杜若两人,店里再没有别人,倒正好从另一个层面达成了闹中取静的效果。
简渊喝了一口跟速溶没差别的咖啡,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袋材料:“这是老徐公司的一个系列选题,第一本基本没有任何反响,但我直觉它还可以深挖。只是我已经很久没做过中国传统文化的选题了,也不太了解现在的国学市场,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康杜若看了看小桌上的文件,又看了简渊一眼,神色有些微妙。
“怎么了?”察觉到这一点的简渊问道。
“……我没想到你真是来找我谈事的。”康杜若借着喝咖啡的动作,低下了头,“我还以为你又是找了个什么由头,想再教育我一顿。”
简渊有些啼笑皆非。确实,他们俩都是成年人,既不用像对孩子似的训人,也没义务像孩子似的听训。但他就是忍不住,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就算没有公事,我们不也是老同学吗,难道就没什么可以聊聊的?”他半开玩笑地想活跃下气氛。但这句出口,却让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之前跟几个老同学吃过饭,他们都没你联系方式了,我还想着你是不是不在淞城了。你怎么跟班里彻底断了联系了?”
“……高考考得不太理想,不好意思跟他们联系了。”
简渊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是滋味。康杜若高考那年,应该正好是她父母离婚那年吧。
“是因为你父母的事情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由想起那年,康杜若的母亲还来附中闹过,对康杜若又哭又骂,把跟在一边的他吓了一跳。但之后不久他就出国了,那件事也渐渐随着岁月淡去。可现在,他忽然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个充满灵性与热情的女孩蹉跎成这样?是什么让她出门时,要把母亲反锁在家里?
“你跟阿姨,现在过得怎么样?”简渊最终还是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