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
金江文为辛有担心,又怕把话说重了,纠结地搔搔头道:“辛姑娘,我这个人容易操心,有时候就是瞎操心,你别怕。”
说完求助地向谢诵看看。
谢诵只好说:“他是来买点心的。”
辛有抬起头,轻轻向谢诵一笑。
金江文买了各种点心,辛有用白净的棉纸分别包好,盖上名称的红印,又合着装在一起。
一个大纸皮盒子里有那么多东西,件件都包得分毫不差,摆得工整利落,金江文心里有些惊叹:辛有自己开了铺子,看来是有好手艺在的,只是她还不习惯和客人周旋。
去宋公府的路上,谢诵不怎么开口,一腔沉默地骑着马。
金江文借来的黄马走得慢,他把点心摆在身前认真护着,追上谢诵时道:“我说辛姑娘,你不是帮她救了鸟,怎么见面的时候也不说话?”
谢诵道:“你不是说了吗。”
金江文道:“一个小姑娘,从裕南来京里开铺子,想想都不容易。你爹手里的生意那么多,管的事也多,随便给条路子也能让辛姑娘吃饱喝足,你要不要帮帮她?”
谢诵想了想说:“我看,她每天做的点心也不多,你让宋嫒薇在亲朋好友们面前帮她宣扬一些,应该就够了。”
金江文笑道:“对了,点心是夫人,小姐们最爱的东西,还是阿薇帮这个忙更方便。”
谢诵的思绪飘回在那间小小的铺子里,脸红的姑娘和水红的帕子连在一起,如胶丝般粘着他的心情。淡淡的,很舒适。
到了宋公府附近,金江文带着谢诵走小巷,转到宋府后宅。
宋公府花园里用了大量的湖石造景,堆成两座对望的小山,山上遍植树木,半腰间的矮处建着凉亭。
金江文和谢诵停在围墙外边,在山上等着的婢女见他们来了,就招招手,和金江文接上头,再去告诉宋嫒薇。
不久,山路上红影一闪,宋嫒薇像兔子似地从石头上跳下来。她是个娇小的姑娘,皮肤白净似雪,两眼活泼有神。
宋嫒薇娴熟地挨着围墙走过去,踩着墙上的花窗格,伸出头去找金江文,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金江文先把点心送上去,宋嫒薇让婢女接了,笑着问:“阿文,这匹老马是从哪儿来的?”
她才喊了一声‘阿文’,金江文顿时扭捏得不像样,连膀子里的骨头都开始摇晃。
谢诵觉得看不下去,拉住缰绳说:“金江,我去前面等你。”
他故意不喊阿文,免得跟宋嫒薇一样。
这时候谢诵去哪儿,金江文是无所谓的,宋嫒薇却伸手一挥,“哎,谢辛澄,你先别走,我有事跟你商量。”
谢诵只好停下,宋嫒薇道:“谢辛澄,你还不知道吧?我娘和谢夫人要给咱俩凑一块,你可千万要拒绝。我,不会做饭,不会收拾,麻烦你给你的要求加上一条:不会做饭的免谈。这样我们就能放过彼此了。”
谢诵已经在谢延堂那儿拒绝了这件事,此时听着是毫无感觉,不过他有些犹豫,心中为金江文多想了一些。
金江文在宋嫒薇面前有些卑微,谢诵知道他根本不敢表明心意,也不敢试探宋嫒薇的态度。既然机会当前,谢诵便勒住马,遥遥问了一句:“宋小姐,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宋嫒薇和谢诵算不上熟识,不过因他是金江文的挚友,便和他态度亲近些。听到谢诵竟然这么认真地询问,宋嫒薇很意外且吃了一惊,还以为他有什么别的打算,立刻紧张地说:“请你一口回绝就好,你不是阿文的朋友吗?帮我的忙就是帮他。”
谢诵道:“就算和谢家议亲不成,还有王家,李家…你也有办法拒绝吗?”
宋嫒薇不高兴地撅起嘴,显然毫无办法。金江文赶紧向谢诵挤眼,让他别再多问。
谢诵打马转身,仍是说:“宋小姐,给你买点心的傻子也很担心这件事,你问过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宋嫒薇一愣,目光羞羞,柔柔地向金江文看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金江文牵着老马,沿着街面找到谢诵,他在路边看人下棋,还买了十文钱的输赢。
见过佳人,金江文开始急着回去赚钱了,谢诵跟他走,金江文道:“辛澄,我知道你刚刚都是为了我,可是阿薇她没有错。”
谢诵道:“我只是提醒她。”
金江文道:“她还是小姑娘,能有多少心思琢磨这些?”
谢诵道:“是吗?那你帮我道歉吧。”
金江文道:“阿薇没生你的气,她心眼大。不过刚才听说你们要议亲的时候,我很羡慕你。”
谢诵笑着问:“宋嫒薇又不愿意嫁给我,你羡慕什么?”
金江文道:“你走以后,她真的问了我心里怎么想?”
谢诵道:“你说了喜欢她?”
金江文摇一摇头,“我说……下次还给她买点心。”
谢诵不太满意金江文忍退的态度,走了两步问道:“那位姑娘的事,你和宋嫒薇说过了吗?”
金江文问了他一遍,才明白谁是‘那位姑娘’?原来谢诵在说辛有。
金江文笑着埋怨:“辛澄,人家姓辛,你不知道吗?哎呀,你们的名字里都有个‘辛’呢!明明也把她的事放在心里,你还故意避讳什么?放心吧,‘那位姑娘’的事我都和阿薇说好了。”
谢诵皱起眉,金江文好像说得没错。他为什么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叫她的名字?而这为什么是一件需要慎重的事呢?
早上,谢诵让人备马出门,刚回京的时候他就收到一张请帖,必须要去赴约。
祟京九城阔大,有皇城和朝廷在上面压着,到处都是严密的气氛,要享自由,最好去城外撒野。京郊风水极好的一个地方建有一座遥遥庄,是取逍遥的意思,主人名为毕远峰,相邀谢诵的就是他。
毕远峰的遥遥庄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连茅厕外面都站着披红纱的美人,软绵绵的厕纸也是美人的小手搓出来的。遥遥庄是京中公子们聚会的首选地,只有受邀才能进去。
谢诵骑马到遥遥庄,身边一个随从也无,刚好遇到宋嫒薇的阿兄宋西敏带着一班仆从,就一起进去了。
谢诵问:“宋公子,你带上这么多人干什么?”
宋西敏先行了礼,再小声道:“谢兄,前次王特使家的公子在庄子里酒后撒泼,我瞧不过去劝了一句,他竟然跟我硬干起来了。彼时我因为人少吃了亏,不能不长教训。”
宋西敏和宋嫒薇长得很像,身材也瘦小,却是个容易冒火的暴脾气。他边走边对谢诵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上次和王公子‘硬干’的事,对无所事事的公子们来说,有胆量硬干是富有男子气的荣耀。
经过庄中许多别致的造景,谢诵和宋西敏到了今日聚会的宴厅,是故意布置成茅草房的一大间屋子。进去之前,甚至要换上用作体验的草鞋。
谢诵由一位美人伺候着换好鞋,看着里面大吼大笑的一群人,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宋西敏却在后面推他,亲密地问:“辛澄,你是不是要做我妹夫了?”
谢诵问:“你觉得呢?”
宋西敏负责地想了想,抬着头告诉他:“我家阿薇还不错的,但是有点配不上你,你不介意就没关系。”
谢诵笑了笑,宋西敏踮起脚,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这都是小事。”
矮屏后的长桌两边坐满了人,这是毕远峰为谢诵接风的酒席,谢诵被请在主位上坐下,身边挨着倒酒的美人。
谢诵已经离开京城太久,往日所记得的面孔都已剥去了旧貌。他需要重新和大家重新相认,融入,片刻不得空闲,连主人毕远峰也没有机会和他独处。
后来,毕远峰和谢诵一起出去醒酒,两人走到小川瀑布下面,互相看看,然后都笑了。
谢诵和毕远峰一向只有书信来往,从未朝夕相处过,但他们之间有最深的默契,这份特殊的情意,来源于一个关于生死的秘密。
毕家的祖上只是在京中瓦市里横行的地痞,后来在一次兵劫中起了家,势力渐渐涉及半城之广。
毕家的后代无才,但个个蛮勇,信奉神道运数。毕远峰的爹是毕家第四代家主,在夫人生下一对不祥的孪生子后,决定将其中一个送给佛祖赎罪,这个不走运的孩子就是毕远峰。
谢诵去太觉寺为母亲守孝的时候,毕远峰还是个瘦弱的光头沙弥,因自己不祥,和被弃的命运而充满恨意,总是背着众人在山上做些残杀小兽,吓唬路人的坏事。
谢诵和毕远峰虽然年纪相仿,但一个为母伤心,一个为人冷漠,在寺庙里并未成为朋友。
后来谢诵去向隐居在太觉寺附近的吴酝先生学医,一次在山里找药的时候,看见毕远峰站在悬崖的边上,正试着将脚向前方的万丈深渊中踩下去……
谢诵大喊‘不可’!
毕远峰听到后,面色惊恐地向他一看,立刻转身逃走了。
半年后,毕远峰的孪生哥哥意外身亡,他被父母接回家中,人生从此转折。
真挚的笑容还挂在毕远峰瘦削的脸上,他的眉色粗浓,颇有正气,眼中却都是玩世不恭的态度。
谢诵想,也许这也是他的一种掩饰,就像无人知晓那个顽劣,嚣张的沙弥心里,曾有过沉重的脆弱和绝望。
毕远峰道:“辛澄,谢大人费了不少力气把你从山里拉回来,你却只在家里住了一月,他必是非常恼火吧?你现在如何打算?”
谢诵道:“也许再过一阵子,我就能接受日后的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