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回少年时
藏青天幕尽是低垂云层,别说赏月,连一颗星星都找不出来,最亮眼的莫过于覆着沉沉厚雪的甬道。
瑞雪兆丰年。
薛今朝掀开帷帐,逃离似的走到宫廊尽头时,瞬时停了脚步,想起了这句听过许多回的俗语。
衣裾湿冷,贴在身上又潮又黏,朔风混着细碎的雪花好巧不巧蹿进广袖内,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本就因着在宫宴见着了不想见的人头痛,才没忍住,多喝了几杯酒,现下正面遇到了本尊,更是郁结烦心。
薛今朝恨恨想,凌不疑就是故意的,圣上分明知道她在永乐宫,差谁都不会差他来,也不知道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总不会是良心发现,真担心她一人回王府吧。
拢合起袖袍,薛今朝缩了缩脖子,准备冒雪往宫外走。
“我来迟了。”
廊外细雪纷纷飘落,廊内烛灯暖光摇曳,周遭静谧极了,恍然被低沉的声音打破。
这…是个什么意思?
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薛今朝没得出答案,犹豫了半晌,终是回头去看。
凌不疑迎光而立,恰好站在了风口,玄色的鹤氅被吹得猎猎作响,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蔓延,眉峰落了些潮气。
传闻里,十一郎乃是都城第一美男子,并非虚言——
眉眼俊美锐利,身姿颀长如松,顶着这样一张昳丽风流的面皮,却有着都城公子难有的肃杀之气。
“这雪还不会停,臣…送郡主可好?”凌不疑沉声询问。
薛今朝回神,拒绝得干脆:“越妃喜爱赏月,我正好喜爱赏雪,凌将军既传完旨,便不必跟着我。”
她险些忘了一件事。
十一郎并非只是如传闻里一般徒有其表,实则精明得很,戏演的很足,还是积年累月地演。
不仅定力非常,心思也沉得同湖海洋泽似的,比谁都深沉。
凌不疑瞧着她疏离的神色,心口骤疼,面上不敢显露,扬了扬手中的竹骨伞,语气诚恳:“这么大的雪,郡主若淋回王府,怕是会染风寒。”
黛眉蹙了蹙,薛今朝不为所动:“多谢好意,凌将军还是自个留着吧。”
话毕,耐心跟着告罄,她拎着裙裾就要离开,有人却先一步扯过她的手腕,脚步戛然而止。
“你何必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凌不疑,放手。”
两句话几乎是先后响起。
薛今朝用力地抽了抽手腕,凌不疑怕弄疼了她,也意识到自己此举逾矩,飞快松了自己的指尖。
片刻后他再抬眼,看着眼前这个恼极了的人,心虚地攥了攥拳。
明明是在河清海晏的都城之中,怎的生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压迫感。
凌不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把自己搁在这种境地里了,他甚至都说不出一个字。
薛今朝也没开口,凝眸盯着对方,心头顺带着起的怒火,烧得心尖尖那累白的寒冰积雪渐渐塌了下去。
“你还想要什么?”
凌不疑愣住,没反应过来:“什么?”
此番班师回朝,金银细软、加官晋爵圣上定不会吝啬,全都城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布衣百姓,都知道凌少将军是何等的风光。
他还想要从她这里,亦或是说从她这个清平郡主这里,得到什么?
四年岁月其实不长不短,但于他们彼此,是完全空白的四年,他们之间早就隔了一条湍急绵长的河流。
谁都不会轻易迈下去。
薛今朝没再说下去,很轻地摇了摇头:“将军若执意要送,那我便不回了。”
缓了好一会儿,凌不疑才勉强压住眸子里滔天的情绪,死死抠着掌心,低了头:“四年前我不知晓袅袅的事,也不知王府会遭遇那些……对不起。”
闻言,薛今朝没由来的有些恍惚,似乎她还是四年前的薛今朝。
这只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宫宴结束,她缠着凌不疑送她回王府。
到王府后一切照旧,爱穿蜀锦的小姑娘会在寝房等她守岁,会叨叨絮絮缠着她讲故事,会不厌其烦地喊她“阿姊”。
日子会年复一年的往前翻越。
可袅袅确实离开她已经很久了,足足有四年了。
四年里,她从不避讳提起这件事,甚至她今夜回府后,是打算去同袅袅说说话的。
她也清楚,凌不疑回城后定然会知晓当年的一些事,他或许会愧疚、会自责,或许还有其他情愫都会接踵而至。
没想着瞒的。
一人经度的岁月,已在求不得中囹圄了好几个春秋冬夏,早悲恸得麻木了。
薛今朝无声弯了唇,虚虚笑着:“她打小就喜欢你,把你当作阿兄,不会怪你的。”
“袅袅怕疼,好在那毒药性猛,走之前也没捱什么罪,你若想去看看她,明日…还是等出节吧,我让霜降带你去。”
“至于王府的事,本也与你无关,谈何对不起?”
凌不疑一言不发地听着,眉眼低垂,如归巢伏飞的大雁,卸了满身的盔甲与假意。
檐下宫灯晃着他挺直的背脊,仿佛是一尊沉默雕像,立在了薛今朝身旁。
不过二十又一的少年,鹤氅松散散地裹着自己,此刻面上早丢了凌厉冷漠,紧抿着唇,瞧见心上人云淡风轻地谈及往事,胸腔疼得快要炸开。
他心头的至宝,聪慧如斯的清平郡主,应当是在浮世欢愉度日的。
却选择独自揣着、捱着旧年创伤,立在他对面,浑身是血得满心都生分。
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凌不疑颤声道:“那…那你呢,你怪我吗?”
默了须臾,薛今朝反问,话音又轻又柔,不带什么感情:“怪你什么?你若知道袅袅中毒,若知道王府后来的事,便不出征了吗?”
顿了顿,她往前迈了一步,美眸蕴着明晰的哂然:“不会的,你还是会出征。”
“当朝肱骨之臣信不过的薛大将军,注定上不了战场,能挂帅出征的只有你,毕竟,当时任谁都觉得孤城兵败,有我阿父的缘由。”
“你亦如此,怪你也未免太偏颇,你只是同他们一样,我怪的从来只是我自己。”
“是我,识人不清。”
凌不疑的手僵住,竹骨伞顺着玉阶滚了出去,“扑哧”一声埋入了雪地。
整颗心顿时如坠冰窖,薛今朝说的每个字都吹在他心间渗血的窟窿眼上,吹得他胸腔都起了雾,空气湿哒哒搅弄着伤口,疼得他止不住的颤。
凌不疑遥遥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薛今朝的场景。
那时他跟着霍君华已在外流浪两年,一朝被文帝接回了宫中抚养,即便是顶着霍家唯一血脉的身份,即便文帝有心偏袒他。
小小年纪的凌不疑,到底是皇子公主中的异类,初入宫的那段时日也没少受欺负。
平日里被针对是常事,真正要命的那次,是在皇宫里过的第一个冬天。
寒冬腊月被人推入水中,被文子端和薛今朝捞上来的时候,已然面色惨白,浑身失温,连抱着他的文子端都冷得打抖。
天寒地冻的湖畔,有个小姑娘穿着火红胜骄阳的宫装,好像都城盛暑炙热的日光,烤得人心崖生颤。
九岁的薛今朝人如其名,今朝有酒今朝醉。
也不管对面是谁,二话不说就将那些推他下水的、看热闹的,统统揍了一顿。
耳边是皇子公主的嗷嗷哭声,眼前是取了大氅盖他身上的薛今朝,灿如朝阳的眉眼弥漫着担忧。
“小公子,莫怕,我帮你教训他们了,他们往后不敢再如此。”
后来,在尔虞我诈的皇宫之中,真的没人敢欺负凌不疑了。
再后来呢?
天真娇憨的郡主拿出真心,他却做了那递刀子诛心的人,主动钻进了旁人的算计圈套,任由仇恨蒙蔽,口不择言说了那些违心话。
“阿狸,我阿父绝不是贪功之人,孤城兵败与我阿父无关,也与薛家无关,求求你带我进宫面圣,好不好?”
在这之前两人正在冷战,可薛今朝把话放得很低,姿态放得很低,细细分辨起来还有几分祈求与慌乱。
而当时的凌不疑呢?
因着故意毁了裕昌郡主的约,被汝阳王府的人暗算,右肩挨了一箭,背后也挨了顿鞭子。
还没来得及去心上人跟前撒娇求和,便被宫里传来的信件夺走了理智。
“少主公,孤城一案与丹阳王有关,圣上大怒,已暗派精兵把守丹阳王府,此时切勿去寻少女君。”
白纸黑字,梁邱起的亲笔信言简意赅,在凌不疑的世界里却不啻于惊雷。
以至于,他一身血气的站在自己府邸前时,俊脸白得吓人,忘了去问薛今朝是怎么出的王府,只看了她片刻。
说出的话更苍白。
“别这样,你是郡主,先回王府,圣上…自会还丹阳王公道。”
四年前最后一面,她唤他乳名求情,他说她是郡主。
如今重逢,他忍不住唤她“绥绥”,却被郡主二字隔在千里之外。
细碎的片段像一把开了刃的匕首,狠狠扎在了凌不疑的心口,可他没处责怪,没人归咎。
他和薛今朝走到这般境地,是他咎由自取。
见人迟迟不语,薛今朝打好的腹稿顿时说不出声了。
这几年,她提及旧事多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所有人自然也觉得她是真的放下了。
直至凌不疑回都城前,直至两人毫无征兆的重逢,她才知道那些痛苦都是抹不去的,时至今日也还是很痛。
那是场漫长冗余的苦修,没人比薛今朝清楚地体会过那种日复一日的折磨。
拖着倦怠残缺的身躯苟延残喘走到现在,往事历历,回首而顾已是浮沉难论,一颗心堵得没有任何余地。
薛今朝逃避去想,也早就记不清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了。
她偏开头,望着窸窣落下的雪花,声音彻底冷下来:“所以,孤城案我会查,王府我会守,我也会让我阿父阿母,清清白白回到都城。”
“还有袅袅…我也一定会抓到罪魁祸首,给她赔命。”
单薄的倩影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孤寂,瞧得凌不疑心下没由来的钝痛。
看着看着,眼眶开始酸涩得疼,心肺也疼,他咬紧了后牙:“今朝,孤城一案牵扯的皇勋贵族太多,你不要……”
“我不会放弃。”薛今朝回头看他,眼神似结了冰,重复地道,“我不会放弃。”
闻言,凌不疑低下了头,蓄力了许久才勉强拼凑出字句:“那…我呢?”
“你是不是要…弃了我……”
宫灯犯昏,翠绿松梢迎白,廊外雪纷纷。
薛今朝疲惫的转身,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霜雪的凉气,忽然听见了响彻心间的暮钟鼓鸣。
这声响穿梭过四载年岁,带着相识十多年的种种一一涌了上来,她红了眼:“凌不疑,你抬头。”
凌不疑站直身子,看着美目沁红的人,霎时怔在了原地。
“我九岁认识你,今年二十又二,十三年真的很久。”薛今朝哽了一瞬,旋即很轻地道,“你大抵…是没有像我这样爱过一个人的。”
“一份感情,欺骗、利用是杀死它最好的武器,人死无法复生,感情也是如此。”
“阿狸,别再来试探我了,我们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