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替徐彦疗完伤,再回到海棠院,因为两相争执间又落了泪,沈兰絮心口又痛了整夜,不曾好眠。
好不容易捱到天将将破晓时分,才有些睡意,却听到外边有些不寻常的喧哗。
她凝神听了两声,瞥见徐嬷嬷的身影印在门上。
“徐嬷嬷?”
“可是吵到娘子了?府上有人跳湖自尽了,那边正捞人呢!”徐嬷嬷唏嘘。
跳湖自尽?沈兰絮连忙披衣坐起:“那……救下来了吗?”
“还不知道呢,只听说是老爷房里的婢子。”
徐嬷嬷的回答在她脑海中石破天惊霍然划过。
……樊樊?
没有犹豫,沈兰絮翻身下床,趿上绣鞋,罩了外裳就快步往外走去,徐嬷嬷吓了一跳,返身拿了一件斗篷,也急急跟了上去。
沈兰絮脚下碎步走得很快,国公府只有一处人工湖,她便循着方向往那边赶去,一面走,一面又还是抱有侥幸,徐涛只是少年顽劣,总不至于真有胆子做出太过分的事吧?
到了湖边,清晨水面湿湿冷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好些丫鬟仆从已经围在一处,她急喘了两口气,顾不得徐嬷嬷阻拦,快步上前,果然看到躺在软草丛中面如纸白的人,正是昨天来求她的樊樊。
她蹲下来用指尖探了探樊樊的鼻息和颈脉,又掀开她的眼皮查看一眼,还好,捞上来及时,还有气儿。
看到沈兰絮举止,身边的人也识趣,纷纷上来搭了把手,将人放平在地面上。
沈兰絮跪在一边,双掌交叠,倾身用力在樊樊胸口上下按压了数百下,须臾过后,又俯身替在樊樊唇口给她渡了几口气。
“活了活了!”身边的人都屏气凝神看着,突然纷纷激动起来。
“咳咳……”躺在地上的人突出几口水,只是双目紧闭,还没有醒过来。
沈兰絮还没来得及缓过气儿,一道清亮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都还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把这个晦气东西扔出去!”
她循声望去,看到徐夫人在丫鬟的簇拥下来势汹汹,以及徐夫人身后,白着一张脸的徐涛。
看到沈兰絮,沈涛耷拉着的眉眼一下又恢复了神色。沈兰絮厌恶地别开脸,果然这事就跟他有关。
徐夫人走到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下,看清了地上的人,斥责起来:“沈娘子,你凑什么热闹?赶紧让开,别沾染了晦气!”
沈兰絮解释:“母亲,她还活着……”
徐夫人厉声打断:“那赶紧扔出去,省得死在府上!”
沈兰絮愕然,没想到徐夫人是这样的处事,眼看着几个侍从到了近前,她连忙护住樊樊,侍从们突然纷纷停下,一个个面色犹疑起来。
循着侍从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徐彦站在湖面另一头,一身绛紫官服在薄薄晨雾中格外亮眼,似乎是正要去上朝。
沈兰絮清润的眸子一点点由晦转明,有种油然而生的庆幸,还好他及时来了。
徐彦负手站在那头,听崔宁附在耳边说着什么,目光是看向这边,眼神中冷淡得毫无波澜。
如果那眼神在说话,她嘴唇嗫嚅一下,读出他应该是在说“死有余辜”这四个字。
晨间空气里水汽氤氲,奔忙中,她仓促绾上的发髻松散下来,乌发垂落,如同一只举目无依茫然无措的林中小兽。
对岸的人不再多看,利落地转身离开。
看到徐彦的态度,徐夫人松了口气,立刻下令:“快,赶紧动手!”
躺在地上的樊樊突然“嘤咛”一声,睁开了眼。
刚才趁着徐彦停顿的瞬间,沈兰絮一直按着她的合谷穴不敢松,这会儿人终于醒了,茫然看清周遭一切后,顿时面目如灰。
樊樊撑着身子虚虚坐起,湿透的衣裳滑落,沈兰絮惊愕地看到,雪肤之上,满是紫红交错的痕迹。
鲜明回忆涌现,她太知道这些痕迹是怎么留下的了。
她连忙解下披风,将樊樊身子裹住,自己眼泪却簌簌落下,如果不是徐彦昨晚那么态度强硬地出去,如果不是她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发生这种事情,他连一句话都不愿意替自己说,那样决绝转身就走……
看到美人落泪,倒是徐涛实在万分不忍,于是凑过去跟母亲商量:“要不就算了吧,其实也没多大事。”
“你给我闭嘴,”徐夫人这会没空收拾他,继续指挥下下人们:“醒了也给我扔出去,先把沈娘子拖开!”
“母亲,我院子里还缺一个丫鬟,不如把她放到我院子里去吧?”沈兰絮急着争取。
徐夫人自然没应,带点警告:“沈娘子,这件事情,你还是不要掺和进来。”
沈兰絮裹紧怀中的人,眼中含泪问道:“母亲,人已经醒过来了,您总要先查探一下事情原委?府里的下人们即便犯了错,按大渝律例,将人打发出去也要到衙门里走程序才是。”
徐夫人面不改色:“也是,就这样冒然扔出去坏了规矩。昨日在她房中搜出一只金凤步摇,正是我前些日子妆台上不见了的那支,被人识破,这个贱婢就畏罪自尽了。既然没死成,就让牙婆来将人发卖了吧。”
侍从们再也不敢拖延,上前欲将沈兰絮拖开,沈兰絮不敢松手,只是咬牙紧紧将人抱住。
“诶呀!都住手!放开我家娘子!”
一旁的徐嬷嬷跺跺脚,终于下定决心,冲上前去,将那些侍从们一个个拨开,本来那些侍从们就不敢真的对沈兰絮下重手,徐嬷嬷又力气大,一下子还真无法将樊樊从沈兰絮身边带走。
“这是在胡闹什么?”
听到这道声音,果然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连徐夫人脸上都僵了僵,往一边侧身站开,徐涛更是心虚,连忙低下头躲在母亲身后,就看见徐国公松散着披了一件外袍,身边还跟了一个美婢,睡意未消地走了出来。
徐国公走出人群一看,地上瑟缩狼狈抱成一团的,怎么是沈兰絮跟樊樊?
沈兰絮倒是暗自松了口气,徐夫人这么急切想要处置掉樊樊,就是不想让丑事暴露,好在方才拖延时间,终于让徐国公听见动静出来了。
在徐夫人开口前,她急忙解释:“父亲,今日我约了樊樊姑娘出来替我指点一下针线,路边湿滑才失足落水,惊扰到了母亲,是儿的不对,请父亲母亲责罚。”
听沈兰絮并未揭露事情真实原委,徐夫人脸上也缓和了一些,顺势说道:“可能是误会一场,等我弄清楚再跟老爷详细说,老爷先回去休息吧。”
徐国公不满地啧了一声:“行了行了,又没什么大事,赶紧把人送回去,看看有没有受伤就行了。”
本来现在就跟儿子关系不好,他可不想在儿媳面前又形象不好。
眼前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后院里女人争风吃醋要给他弄点动静罢了。
既无大事,徐国公又带着美婢施施然离开,徐夫人略微不甘地看了一眼樊樊,到底没再说什么,老爷出面了,至少今天没法再处置她了。想到儿子埋下这么个隐患,她就一阵烦躁,领着徐涛也暂时先离开了。
最后徐嬷嬷将神色麻木的樊樊抱回房间,沈兰絮仔细替她检查了一番,好在没有伤及性命的重伤,养些时日就会好。致命的……是心上的创伤。
樊樊身上的痕迹触目惊心,她的眼睛很漂亮,琉璃一般的眸子没有一点光彩,沈兰絮与她对坐,目光注视着她,她不躲也不动,浑然不觉眼前有一个人似的。
沈兰絮很明白被巨大深渊吞噬而无法逃离是何种感受,可即便是最绝望的时候,她也从未想过去死。
对于一个已知自己寿数的人,只觉得生在世上的每时每刻,都格外短暂而珍贵。
“樊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的经历其实跟你一样,嫁进国公府,我是很不情愿的,对我来说,在哪都是苟活求生,我也没有选择。”
“我很怕死,从小到大,旁人欺负我,我斗不过她们,我都缩头忍着,虽然每次都换来变本加厉地欺负,但至少可以保命。我就是要活着,我都已经这么悲惨了,凭什么还要让我去死?”
“你这么年轻貌美,什么都很好,我真希望你活下去。”
她拭了拭眼角边的湿濡,突然意识到,那些压在心里从未示人的想法,就这样全盘托出了。大概是怜两人命运相似,也大概是樊樊现在还在死巷之中,并不会回应她。
言至于此,沈兰絮不再多说,起身离开的时候,看到阶下种了一盆盈盈绿萝,枝叶垂落下来,经过寒冬,正零零点点冒着新芽。她停下来看了看,俯腰将小铜盆捧起,重新回身返上台阶,摆到樊樊的窗台上。
回到海棠院,先前事态紧急没想那么多,这会她不由得担忧起来,今日当众忤逆了徐夫人,还连累徐嬷嬷得罪了主母,考虑了大半天要怎么去请罪才比较合适,不料晚膳过后,主院那边主动有人过来请。
国公府一开始就没让她晨昏定省,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跨进主院。
屋中有淡淡暖香,房中暖炉亦烧得屋内暖如三春。已经入夜,徐夫人卸掉钗环,倚在贵妃榻上,身后有小丫鬟拿着篦子正细细梳理她那一头乌丝。
即便上了年纪,也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沈兰絮不敢多看,垂眸跪下:“给母亲请安,今日之事,是儿鲁莽,请母亲责罚。”
多年经验下来,她很明白如何认错,是最能让人消气的。
徐夫人正闭目享受,靠在榻上纹丝不动,似乎没听到她的话。
沈兰絮纤瘦的身子榻前跪得笔挺,香炉里余香袅袅,一点点燃尽。今日她疲累至极,在湖边见樊樊的模样,心中大恸,这会儿心口隐隐有些难受起来,唇色渐渐发白,整个人重心不稳,开始摇摇欲坠。
“很好,你入府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待她几乎跪不稳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徐夫人的声音终于在头顶响起,自是带着怒意难消。
沈兰絮微微喘了口气,稳住心神,姿态极为谦卑地解释道:“今日是儿鲁莽,冲撞了母亲,只是儿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母亲考量。”
见徐夫人只是侧耳听着,并不说话,她才敢继续道:“樊樊昨日便哭求过我,儿不巧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若是今日闹出人命,父亲必定会彻查,到时候二郎肯定免不了被责罚。只有救下樊樊,化解了此事,父亲才不会太在意,过了今日,您以后随便再找个理由将她打发了出去,这事儿便过去了。”
待她说完,徐夫人才慢慢从榻上坐起,抬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几眼:“真是一张天姿国色的脸,进府后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近徐彦,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再想办法让他对你多上心一些,给我好生看紧了他。”
沈兰絮听着这话实在奇怪,下巴实在被捏得生疼,来不及思考,只得忍痛应下:“儿全凭母亲吩咐。”
徐夫人这才满意地松开手:“今日之事,算你周旋得当,没让事态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倒是我冲动了些。你还算比你那母亲和姐姐机灵许多。不过对我来说,嫁过来的是沈家大娘子还是二娘子,都没什么区别,我能让你进来,也随时能换掉你,好好记牢了,在府上该听谁的话。”
沈兰絮松了口气,思绪渐渐回笼,将徐夫人刚才说的话都拼凑到一起,忽然心中一震,一下子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了。
是啊,以沈玉瑶母女的身份能力,怎么可能在徐国公府下药爬床这么顺利?原来背后真正推动的人是徐夫人……
但沈玉瑶是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徐夫人图什么呢?
她不动声色将身子重新跪直了些,长长睫毛覆下,掩盖住眸中情绪:“母亲大恩,儿永世不敢忘。”
好在先前想好如何辩白,没想到误打误撞,得以知晓当日宴席上的另一层阴谋,让徐夫人误以为她今日的举动,是为了报入府之恩。
原本以为只是一颗闲子,不料这步棋还颇有点用处,既是可用之人,徐夫人便放心交待:“行,那你可记住我说的话,我可都交给你了。”
徐夫人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乍一听像是慈母在嘱咐儿媳多关心自己儿子。
沈兰絮了然,不过是想让她做徐彦身边的眼线。
她没有半点忤逆,颔首低眉:“母亲安心,儿会尽力而为。”
原本以为和徐夫人会有一场难以化解的冲突,可事情竟然这般阴差阳错。
跨出主院,沈兰絮紧绷了一天的心终于放松一点,她稍稍捂住胸口,望着夜空中的溶溶淡月,她皎皎如月的眸子黯淡下来,可惜还得去给徐彦疗伤。
想到今日他在湖边,那样鄙夷嫌弃的眼神,想起来都觉得如坠冰窖,真是一点也不想对面他。
“谁惹嫂嫂不高兴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她还未分辨来人,腰间已经缠上一双手,眼前一花,就被人抵在了身后的青砖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