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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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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兰絮一双美目几乎失去聚焦,连惊惶的情绪都不再有,只有墨玉般的瞳仁中,那只黑影越来越大。

五感之中,最后的感知是她听见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眸中彻底被棕罴的倒影填满,突然一只手覆上她的眸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感受到自己被人裹进怀中,两人一起栽到地上,往一旁滚了两圈,避开了棕罴这致命一扑。

即便是在地上滚落,那人也极力用身子给她缓冲,没让她受半点痛。

失去的五感好像又渐渐回来了,她首先从那人怀中嗅到了熟悉的淡淡青松香味。

原以为不看,不听,不想,不提,这个人就仿佛不存在了一般,可是一旦出现一点点关于他的印记,被死死压抑的闸门瞬间打开,所有情绪汹涌倾泻。

抬起头时,沈兰絮已经满面泪水。

入目是陆云那张俊秀也同样苍白的面容,他重新撑起身子,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扑空了的棕罴,再次被激怒,反身又往两人身上扑过来。

陆云咬牙,突然一把松开沈兰絮:“快走!”

沈兰絮泪水挂在眼边,整个人还懵着神,陆云直接抽身而去,生死关头眼见被抛弃的恐惧袭来,她无助抬手,也没有抓住他的一片决绝衣袂。

只是下一瞬,她就看到转身而去的陆云,竟然撑开双臂,用自己身子最大程度地挡在她身前,朝着棕罴迎身而上。

“不要!不要!”

她的声音俱是撕心裂肺的绝望。

棕罴跃起扑身瞬间,空气中有利刃破空而来。

一箭从棕罴身后射出,穿心而过,瞬间鲜血四溅。

一箭从侧面射来,直插棕罴脑门,登时脑浆迸裂。

棕罴立在空中晃了几晃,终于轰然倒地,溅起一地尘土,离棕罴只有咫尺的陆云,被溅得满身满脸都是血污。

空气中腥味四起,沈兰絮强压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撑着身上仅剩的那点软绵力气,踉跄冲到陆云面前,抓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口中喃喃:“你没事吧?还好……没事,没事……”

陆云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替沈兰絮将她散落的几缕碎发绾到耳后:“我没事,你也没事,还好。”

沈兰絮哭得心碎:“你怎么可以这样?谁让你这样的?”

面对沈兰絮的崩溃,陆云紧无措地抿着唇,一言不发,过了须臾,才柔声说道:“好了,你别哭了,我……我身上脏。”

就不抱你了。

徐彦和薛王两人同时收弓,薛王凑到徐彦身边,低声“啧”了一句:“这俩人,感觉有点情况啊。”

他在男女之事上,经验要比徐彦丰富,多少看出一点端倪。

徐彦没有说话,直接下马,大步往沈兰絮身边走去。

“沈兰絮,你……”

看到沈兰絮安然站在眼前,他整个人才终于像踏实踩在地上了一般。他从未见过她有这般失态的样子,衣裳发髻散乱零落,她只是哭,哭得泪如雨下,她甚至都看不见旁人,满眼泪水只看着眼前刚才那个救她的人。

刚才在生死关头,不是他在身边。

徐彦心口也被什么撞了一下,她实在哭得让人心碎,他想上前安抚一番,可此时却有些迈不动步子,在这两人中间,他有种自己好像显得很多余的感受。

心脏一下就酸涩鼓胀起来,他又加重了语气:“沈兰絮,没事了。”

沈兰絮被喊得回过神,循着声音望向方才喊她的人,眼中懵懂无神,似乎不认识这个人。

徐彦没由来地慌乱起来,又急急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她面前:“你不要害怕,我带你回去。”

侍卫们纷纷上前围住棕罴,确定它最后断气,那些参加围猎的文武官员们,也都追了上来,为刚才这番惊险变故而后怕。

沈兰絮这时才恍然忆起今夕何夕。她定定又望了一眼陆云,真真切切再确认了眼前人的安然无恙,她才渐渐一点一点收了眼泪。

许久,才终于瓮声应了徐彦一句:“好。”

顺着沈兰絮的目光,徐彦也看向陆云,他虽视随州为当今最大隐患,但此时也向人郑重行了一礼:“多谢陆大夫方才救下某家夫人,此番恩情,我必定全力报答。”

陆云苍白地摆了摆手:“既然路过,总不能见死不救,举手之劳,徐将军言重了。”

听着两人在前一问一答,字字句句提醒着她此时身份与陆云之间的鸿沟,沈兰絮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弯腰在一旁干呕起来,几乎要把自己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沈兰絮!?”

徐彦和陆云同时伸手去扶,徐彦动作更快一步,一手扶着她手臂,一手拍了拍她后背给她顺气。

陆云手臂在空中顿了一下,趁无人注意,不动声色收了回来。

待她稍微缓过来一些,徐彦断然道:“我去叫医正来看看。”

一听徐彦要喊医正,沈兰絮那只虚虚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慌乱地拽住他的衣袖,只是没有一点儿力道。

徐彦还是停下,盯着她惨白面容等候下文。

沈兰絮声音细细:“不必,我……我只是闻着这味儿难受……”

徐彦瞥了一眼地上不远处血肉横陈的棕罴,不禁蹙起眉头。

怎么这样脆弱?

他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焦急的声音:“听说朝阳受伤了?怎么回事?”

众人回头望去,看见圣上正亲自率领一队亲兵,急急赶来,原本围在棕罴身边的官员侍卫从们,连忙跪了一地开始请罪。

沈兰絮反倒微微松了口气,一颗险些要跳到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了回去。

徐彦微顿一下,只得暂且先将她扶到一处通风处的树下坐着:“你先在这休息一会。”

等安顿好她,他才转身前去面圣。

“陛下,两只棕罴皆被射杀,一只在林中被威远将军几人射杀,另一只闯入营区,好在及时被徐将军和薛王联手射杀。”有侍卫上前汇报。

圣上没有多看那只倒在血泊中的棕罴,目光迅速找到还坐在徐彦马背上的朝阳:“朝阳,快到朕身边来。”

朝阳公主跳下马,撇着嘴可怜兮兮走到圣上马前:“阿耶,你进贡的这两只棕罴也太吓人了!我今天差点就被拍死了!”

朝阳手臂雪嫩,上边几道狰狞的划痕看着圣上一阵心惊肉跳:“都是朕没有考虑周全,吓到朝阳了。快,赶紧带公主去帐中休息,把太医署所有跟过来的医正都召过来!公主手上要是留了一丁点疤痕,朕唯你们是问!对了,御厨今日去把这棕罴的肉掌烧制了,送一整只到公主帐中。”

朝阳没有动,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赶上前来的徐彦,方才看着他对沈兰絮百般关心了半天,心中未免酸涩,这时候父皇出现,更是委屈涌上心头。

明明她也受伤了,她也杵在那儿啊!

她把气都撒在父亲身上:“阿耶,如果今天不是徐将军在那只熊拍下来的时候冲过来救了我,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不管,你得好好赏赐人家!”

哼,就让阿耶多拿点绝世珍宝出来,好让他肉疼!

圣上真是万分心疼:“诶哟,都是阿耶不好,还好徐将军出手,这样吧,不管他要什么赏赐,朕都……朝阳,你说徐将军救了你?”

他突然在疯狂怜爱中找到一丝理智。

朝阳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徐将军,在我要被拍死的那一下把我拉回来了。”

圣上遥遥看了一眼徐彦,目光在他和朝阳之间逡巡了一番,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徐彦,你救了朝阳,朕要重重赏你。”

徐彦闻言,只好往御前走近几步,静候圣意。

“朕先前有言,猎得棕罴者,赏金百两,封千户侯。只是你已经是一品国公府世子,将来袭爵,再无可封,况且你又救了朕的朝阳,自当另有珍宝与你相配。徐彦听旨,朕……”

“陛下!”徐彦突然单膝跪下,用军中最高形式礼节向圣上行礼,徒然截断了圣上的话。

圣上虽然不悦,但还是忍让一步,让他先说。

徐彦直言不讳:“陛下,臣已经回京两月有余,朔州刚定,大军还在关外,不可久无将帅,陛下若赐臣黄金百两,请准予臣带上黄金珍宝回归军中,为将士们添置甲胄兵器。”

在场的人无一不脸色一变,圣上这些日子的举动摆明了就是要将徐彦架空留在长安城里,他不仅不安分,现在还公然跟圣上叫板了?

没料到徐彦会来这么一出,李成瑛掐了掐自己大腿,也硬着头皮跪了出来:“儿臣身为兵马元帅,也已离军两月,实在惶恐。”

徐彦和薛王每说一个字,圣上的脸色就越沉一分。

他本来觉得,自己一盘棋,已经下得很平稳。

对各方藩镇,他已经杀鸡儆猴,现在只以怀柔来拉拢收复;对于平定藩乱的有功之臣,他也没有真正卸磨杀驴,虽然现在架空他们,该给的封赏都给了,他甚至还准备把掌上明珠赐给徐彦,只是让他安分地待在长安城里。

怎么,他这么急着回军中,下一步也想造反不成?

君臣,天下,如今是最理想的平衡状态,谁也别想打破这个平衡!

“那你就不要当这个兵马元帅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你心中就不会再有惶恐。”圣上没有直接回应徐彦,而是先冲李成瑛发起火来。

徐彦连忙出来替李成瑛执言:“陛下,猎场上赏赐黄金百两可打造五千具明光甲,而参与朔州平定的将士们,每十个人才能分到一件明光甲;猎场上射杀一只棕罴就能封千户,在战场上,从军十年,九死一生,最后也只是在长安南衙十二卫里当一个小小侍官。薛王贵为皇子,在军中与将士们共寝同袍,同生共死,军中无人不对其折服,才愿意誓死效忠,最后平定朔州,若要换帅,恐难服众,望陛下三思。”

圣上气得胡须直立:“徐卿的意思,朕是一个耽于享乐而苛待将士的君主,然后还威胁朕,如果没有薛王,数万将士不会服朕?接下来你是不是准备逼宫,让朕趁早把这皇位让给薛王算了?”

薛王虽然眼下是众多皇子中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圣上这话无异于能将他一举推入深渊。

徐彦连忙低头叩首:“臣不敢。”

李成瑛登时冷汗直流:“陛下仁厚,不忍四方藩镇惊疑不安,为天下太平计,我与徐彦自然也乐于在长安城里悠游度日。但数万大军尚有守备疆土职责,若是能将朝中一些不必要的开销,转为军用,我大渝兵强马壮,岂不更好?”

李成瑛说这番话已经是妥协了一步,不再争取回到军中。

圣上还是气不过:“我大渝四海归一,君臣一心,厉兵秣马准备用来对付谁?”

李成瑛一时语结,徐彦也不再说话。

朝阳公主在一边呆住,本来是想让阿耶好好赏赐一下徐彦,怎么现在场面变成这样了?

“阿耶,你们……怎么吵架了?”朝阳在一边小心翼翼嗔怪起来。

听到朝阳的声音,圣上面色缓了一下:“无妨,一点朝中事务罢了。”

“薛王兄跟徐将军久不在朝中,不会说话,惹阿耶生气了。我可不想让阿耶生气,不要管他们啦。”朝阳声音娇憨,让人无法拒绝。

一旁随驾的成公公也连忙上前打圆场:“是啊,陛下,薛王跟徐将军都是年轻热血,冲撞了您也别太见怪。对了,随州节度陆盛,进贡了一对子母穿山甲,能穿岩凿壁,可稀奇了,陛下正好在猎场上试试?”

成公公不仅是御前第一宦臣,还是圣上亲封的飞龙厩使,在长安掌管南衙禁军,位高权重不比文武大臣们轻,加之他随身伴驾数年,无论何时,他的话总是管用。

圣上听着果然来了兴致,点了点陆云:“还是你父亲向来周到,也好,那你陪朕去看看吧。”

末了,少不了又低头训斥了一下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没事少出点门,在府上多修身养性,少点戾气。”

圣上甩了甩袖子,离开前去看那对锁子母穿山甲了,陆云不敢怠慢,最后望了一眼沈兰絮,见她安坐在侧,才安心离去。

朝阳手上的伤口包扎好,听到又有新奇的事物可以看,全然忘记刚才的惊险和身上疼痛,扬起裹着绷带的胳膊挥了挥:“阿耶,等等我,我也要去!”

等圣驾走远,徐彦才站起身来,盯着朝阳那抹跳跃如小火苗般远去的背影,目光清淡。

李成瑛也站了起来,狠狠松了口气,还好有惊无险。他有些无语地撞了撞徐彦的肩膀:“好了,这下我们就安心在长安城里过着富贵闲人的生活了。不过我倒真是没想到你明明都已经娶妻了,圣上居然还想着把他最宝贝的朝阳许给你。”

听着他的话,徐彦拧眉,回头去看沈兰絮,她还靠着树干坐在原处,微风掠过,几许发梢凌乱,她神情还是恍惚着,像一只漂亮木偶,似乎全然没有注意这边发生了些什么。

沈兰絮出身低微,若是方才他没有冒险截住圣上的话头,多半是要被逼着休妻再娶。

李成瑛顺着他的目光暗自观察,难以置信到语气都放轻了几分:“你对沈家小娘子如此上心了吗?竟然为了她,不惜当众触怒龙颜?”

徐彦收回目光,冷冷横眉:“跟她无关。”

李成瑛了然地“噢”了一声,刚想出言揭露调侃几句,徐彦已经面无表情从他身前掠过。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徐彦径直走到沈兰絮面前,俯身轻而易举就将吓得失神的人儿抱了起来。

“我已经遣人让医正在帐中候着了,回去吧。”

徐彦的声音已经算是温和,却蓦地感受到怀中的人瑟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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