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眼梦（一）
姜茸构造的入魇阵需要一人结阵，二人守阵。眼下三位天门宗弟子分立阵法三角，各自祭出手中金紫色结/守阵符篆。高级灵符的走势复杂凌厉，慕成谙只由余光一瞥，便能感知到符篆内部霸道的灵气。
她手指微动，模仿着上面的纹路画符。裴珏玉察觉她的动作，双指一并一转，守阵符篆便霸道翻飞，其速度之快惹得人眼花缭乱。
“....”慕成谙将手指收回，有点想笑。不就是个诸魇灵符吗？若她有符纸，须臾之间便可画出成百上千。
“师兄，这是扶风仙山特制的地遁符。你拿着，若有危险，立刻回来。”裴珏玉将一沓五颜六色镶金边的符递给他。每一张符背后都大大印着一个“裴”字。
慕成谙抱臂看着。这沈念真莫不是扶风仙山的上门女婿吧，这裴珏玉怎的如此紧张？
沈念真被她照顾的面上一阵尴尬，有些受不住如此直白的保护，忙道：“咳，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与两位姑娘一起分着用吧。”
说罢，沈念真将手中的一沓符篆分给慕成谙与慕如意，径直走进姜茸织好的魇阵中。
“虽然你能带路，但若有危险，我不一定会舍身救你，你想清楚。”
方才慕如意死活要跟她与沈念真一起，沈念真竟也同意带上她，真是奇怪。
慕如意瞪她一眼，绷着脸点头。
“主人，我们跟着去吗？”不惑凑去盂南阙身边，他现在已化出人形。
“她没叫我。”盂南阙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定定看着不远处的鬼菩萨。
慕成谙跟着沈念真入阵。眼眸一抬，准确无误的捕捉到那斜斜靠在树后的天魔与不惑霓凰。
她深深看他一眼，意思是：不要作妖，不要过来，等她出来。
不过盂南阙没看着，不惑看见了。他戳戳盂南阙的肩膀，“阿姐方才在看我们，看了许久，我猜她应该是怕了，希望你去。”
“哦？”盂南阙挑眉，眼神慢悠悠滑过去。
少女现已于阵内盘腿入定，然眉心紧蹙，看起来不安心的样子。盂南阙视线从眉心滑下来，看见她嫣红的唇瓣。耳垂像是又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
“你做什么？”盂南阙一激灵，忙将不惑的手拍开，嫌弃的揉了揉耳朵。
不惑歪头，又凑近仔细看：“你耳朵怎么了？被虫子咬了？”
虫子？盂南阙略勾唇角，答非所问，“你想去找她？”
不惑犹豫后点头，头一次露出正经严肃的表情：“气息不对，只怕你去了也会有些吃力，阿姐会有危险。”
“你倒是对她真好。”盂南阙眼神越过慕成谙，继续看着那座鬼菩萨，漫不经心的问：“为何如此亲近她？”
“阿姐好看。”不惑不假思索，一脸真挚。
“...”盂南阙转过头：“没了？”
不惑摇头：“没了。”
他轻笑：“肤浅。”
“不过既然你担心她，那我们便去看看吧，顺便拿点东西。”盂南阙收了笑，在不惑眉心一点。
入魇阵法外。
“等等，你们有看见一个红点飘过去吗？”姜茸抬起一只手，警惕的向四周探查。
裴珏玉不喜欢姜茸，冷淡的附和，“没有。”
陆振在姜茸与裴珏玉之间更讨厌姜茸，此刻也淡淡道，“没有。”
姜茸沉出一口气，一手护阵，一手掐诀向四面八方追踪。
此时，背对三位天门宗弟子而入定的慕成谙眉心红点一闪，下一刻悄悄隐入其中，不见踪迹。
—
慕成谙在魇阵中睁开眼，只觉一切都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这里的天水村，四面飞起水鸦，紫霞漫天，漂浮的水汽金色佛印于荒山林立之中，将此世外桃源严密包裹，分明是灵气充盈之地。
她看向慕如意，该她带路了。然而慕如意勉强辨认，却也说不太全，只支支吾吾出阁“八成”“大概”来。
算了，还是靠符吧。
然而慕成谙拿起手中的符纂一看......
？
裴珏玉竟将上面的符文抹去，现在留在她手里的只是一堆空符纸。
沈念真瞧见，无奈裴珏玉的小脾气，又不好在外人面前多加责备，忙递过来自己的符纸：
“慕姑娘，抱歉，用我的吧。”
慕成谙见状唇角翘起一个很小的弧度，满不在意的冲他晃了晃手中的符纸，“不必了，有它们就够了。”
“哎。”沈念真还没反应过来，少女细白修长的手指已被尖利的牙齿咬破，她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手随心动在在符纸上画下一个简单的符文，紧接着她一抖符纸，那符纂便幻化成一只鹅黄色灵蝶向正西方向飞去。
“走吧，它带我们去菩萨庙。”慕成谙不在意的甩手。
沈念真震惊：“慕姑娘，你这画符术是与谁学的，竟能一笔画出探灵符？”
探灵符是五大中级灵符之一。想当年他可是练了许久，画废了上百张符纸才掌握了窍门。眼前之人衣着朴素，甚至脚上的草鞋都大多破损，滚着毛边草屑，是断没有灵石请画符师傅的。
“我照着《符篆要术》拓着学的，无人教过，不算难。”慕成谙声音平淡，就好像是随手涂鸦一般。
“慕姑娘厉害，在下佩服。”沈念真看她的眼神愈加欣赏。
慕成谙自己不觉得这有什么厉害。她自有记忆起便坚定的要修仙，尤其是五岁时得到仙道指点得赠木涯剑后，便更加用功。找准目标，为之付出努力，并一以贯之的走下去，这没什么难。
慕如意走在沈念真身侧，在二人的交谈中默默无语。
慕成谙方才说的《符篆要术》她也有，那是上修界道法阁阁主亲自编写，免费分发修界百姓的书，不花一颗灵石。
小时候村子里的孩子经常拓下书中的符篆玩道士捉妖的游戏。那时她与其他人一样，只勉强描出样子，然后誊在黄纸上，拿两指夹着甩来甩去。只有慕成谙与众不同，她从不与他们一起玩，她会将符篆大全一遍一遍的拓，从上到下，从头至尾，符文的起势、落笔，在黄纸上的绘画构造，她都仔细研究过。
那时她常见年幼的慕成谙点一豆灯，在昏暗的漏风草房中画符。一本薄薄的符篆大全被她拓完后，垒出来的草纸竟能有一个成年男子那般高。
那时她还不到七岁。
她必须承认慕成谙很有天赋，亦很刻苦。
她羡慕，做不到，却...嫉妒。
“到了。”慕成谙三人很快找到菩萨庙。
探灵蝶重新落于少女掌心，重新幻化为一张新符篆。
眼前的菩萨庙与昨夜的破败孤庙十分不同，里面香火鼎盛，人流络绎不绝。红色的经幡与木梁之间，拱卫着一座皎白如玉的菩萨像。那菩萨像的双眼慈祥温柔的注视着台下的天水村村民，接受众人虔诚的朝拜。
“这真的是什么魇境吗？这些人看着一点都不像幻象，倒像是真的似的。”慕如意指着一个拜菩萨的壮年问慕成谙，“姐姐你看，这个人的神态好像隔壁二牛叔啊，就是比二牛叔更壮些。”
慕成谙与沈念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岔开话题。
沈念真想了想，还是从乾坤袋中拿出一节褐红色、两侧以金笔描画符文的玉石短啸，犹豫片刻后递给慕如意：
“这是鬼菩萨造的魇境，连金丹后期修士对付起来都有些吃力，所以你要万分小心。若有危险便吹响它，我会来救你。”
溯灵啸只有一个，相较于实力强悍的慕大姑娘而言，还是把这个给小师妹吧。
慕如意习惯了被偏爱，当即也没犹豫，爽快的接下，却放低声音，悄悄凑到沈念真身边，小声道：“谢谢师兄。”
慕成谙瞥了一眼那东西便转过头。
没关系，她可以保护自己。
她看着手中的一堆空符纸，又看了看干了血迹的指尖，嗯，再多咬几口吧。
不远处是个浓眉大眼的小和尚。他双手合十向来往村民鞠躬，“今日是天水村一年一次的送子节，菩萨将显灵为诸位送子，只需庙前三炷香即可。”
“我从未在天水村见过和尚。”慕成谙疑惑，“这和尚莫非是它捏出来的东西？”
沈念真点头：“不错。这些人有精血和三魂七魄，是这方魇境小世界里活生生的人。若鬼菩萨不死，他们倒是可以在此安居。”
“不行，鬼菩萨不除，一旦鬼婴出世，我们都会死在里面。”慕成谙摇头反对。
她往那小和尚身上看了一眼，而且只有杀了鬼婴，才能拿到佛眼。
—
盂南阙与不惑随慕成谙进入魇境后并未去菩萨庙，而是顺着天水村蜿蜒的灵溪，走到一处临溪而建的小房子。
那房子外观简陋，却胜在整洁。厚重的褐色土墙被修葺的一丝不苟，外侧的墙上挂着一串串干腊肉、干蘑菇与晒干的辣椒。院子里坐着个年轻的妇人，左手边放着针线和剪刀，右手边放着一篓补好大的衣服，眼下正在专心致志的做一顶虎头帽。
“秀秀，我回来了。”一个扛着锄头的年轻汉子，勉起的裤脚上还有些泥点，应当是刚从地里劳作回来。
秀秀站起身，伸手拍他身上的土，笑着嗔他：“你这一身土怎么走？也不怕冲撞到送子娘娘。快去换身衣裳。”
“哎哎，你说的对，我这就去。”汉子忙将锄头放下，进屋去换衣服洗脚。
盂南阙站在树后看着，拇指在几个指节中点动。应该就是这家。
不惑瞧不出那两人有什么特殊，忙问：“主人，那鬼菩萨真的会寄生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吗？而且怀胎十月，它等得了那么久？”
“这两人是阴刻阴时阴月人，只要算准时机，在阴刻阴时诞下孩子不成问题，届时这个孩子会是至阴之体。”
“至于怀胎十月...”盂南阙笑，“它到底是神物，拨弄自己建造的小世界中的时间轻而易举，只需十日，鬼婴便会诞生。”
被禁锢的神物要入世，自古只有这一种方法。届时鬼婴诞生，第一件事便是吸收佛眼中遗留的神力，成为与天魔抗衡的最强存在。
他绝不可能任由此事发生。
“她何时来，你可算得出？”盂南阙闭着眼倚在树上养神。神物与天魔之间有些抵抗，他自进来便很累。
“她？”
“你阿姐。”
“哦，不知道。你要我去找她吗？”不惑踮脚往远处张望，“那个白衣小道士看着挺聪明的，应该很快能算出来鬼婴之地吧。”
“小道士。”盂南阙觉得好笑，“就凭他？天黑时或许会找到吧。”
也就慕成谙那种愚人会说来帮他。
慕成谙几人跟着沈念真的星玑盘终于找到了那可能托生鬼婴的一家。此刻三人正躲在灵溪后面的树丛之中，严密的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白日里见过的小和尚亲自将秀秀与王禀送回来，那对年轻的夫妻对他千恩万谢，尤其是秀秀，欣喜的泪水连连。
“多谢圣僧转达上意，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要苦苦熬上多少年。”
小和尚双手合十弯腰：“施主言重了，是你二人积福积德，这才修来了缘法。待生出圣子，你们便是普渡这世间的功臣。”
秀秀与王禀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激动、难以置信与欣喜若狂。
送走小和尚后，王禀扶着妻子回了家。眼下天色已黑，慕成谙一行人刚要从树丛中出来，只见那小和尚警惕的回头，一双眼睛中散发出幽幽绿光。稚嫩的小脸已惨白无色，头上方顶着一团黑色鬼火。
慕如意差点与他对视，吓得要尖叫，被慕成谙提前预判一把捂住嘴，低喝：“疯了吗？引来他我们还活不活。”
尽管他们自阵法入鬼菩萨魇境，有阵法保护，轻易不会被发现境外之人的身份，但此刻鬼鬼祟祟躲在这里，一旦被发现定会死无葬生之地。
这可是鬼菩萨。上一世吞了整个村子后杀了好几个元婴期修士，说不害怕是假的。
慕如意更是吓的大喘气，牢牢抓住沈念真给的溯灵啸，一个字都不敢说。
“没事，我会保护你。”沈念真低声安慰她。
慕成谙强撑着那和尚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再一看，地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树杈在不知不觉中穿过草鞋刺破了她的脚趾，溢出些血。
“慕姑娘，你的脚。”沈念真看一眼后忙移开眼，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包一下吧。”
“谢了。”慕成谙也不客气，接过他干净雪白的手帕抱在自己的脚上。
慕如意看着心里不是滋味，犹豫道：“你要不穿我的鞋？”
慕成谙将手帕打了个结，讶异的看她一眼又移开：“不用。”
“哦。”其实慕如意也不是很愿意。
魇境中的天水村实在太陌生了，慕如意一刻都不想待。她有些急，问沈念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找到了鬼婴的‘父母’然后呢？杀了他们吗？”
听到“杀”字沈念真难忍蹙眉，“如意，方才我已与你说过了，这魇境中的人是用天水村百姓的三魂七魄以及精血捏出来。他们很可能是你的亲人与朋友，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乱说‘杀’。杀念起，后患无穷。”
慕成谙与慕如意想法一样。杀了鬼婴托生的父母此事便会立即解决。但是....
“难道说，魇境中的生灵只能在魇境中存在，在这里死了你便再无法救他们？且现在杀了鬼婴托生的‘爹娘’，难保不会激怒它玉石俱焚，我们都会死？”
沈念真点头，“你很聪明。”想了想，他探手到她伤口上方，一股股温暖的灵流从掌心涌出，没一会儿她的脚便不再流血了。
“多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进来做什么？我们能怎么办？干脆死在这里算了，让我和我爹娘的魂魄死在一起！”
慕如意蹲在二人之间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外人，又被二人一唱一和说的脸上挂不住，发起了脾气，竟还委屈的落泪。
“是啊。你会跟进来，我确实很好奇。”慕成谙淡淡睨她一眼。
慕如意自出生运气就极好，脏活累活有爹娘和她来做，好吃的好穿总是她先挑，有危险爹娘也会将她推出来替慕如意挡刀。被这样娇养大的人，怎么会主动来最危险的地方呢？难不成慕如意抢她东西抢习惯了，连危险也要抢？
只慕成谙一句话，慕如意便心虚的不敢再哭了。她跟进来自然是怕沈念真发现慕成谙才是木涯剑的主人，而不是她。
慕成谙没再理她，站起身看着灵溪对面的农户，慕如意的存在倒是提醒了她。
无论是在魇境内还是魇境外，鬼菩萨行事并不能出菩萨庙，而只能等人进去再行作恶。正如鬼菩萨出世，天水村村民都死了，只有慕如意逃过一劫，便是她从未去过菩萨庙的缘故。
既然如此，鬼菩萨若想养鬼婴，便要有一个信使替它将人引来。
在这魇境中，小和尚是它的信使，它的眼睛，替它观察这天水村谁家要婚配，谁家要生子，并顺利接生鬼婴。
原来，佛眼在这里啊。
想通这些，慕成谙心中立即有了注意。她转过头冲沈念真笑的狡黠：
“沈道友，有一件十分缺德的事儿需你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