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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眼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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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村外,不颠荒山。

如鬼魅蜉蝣蔓延的觫鬼魔在地面四处游走护法,荒山左右两侧残破的树木花草须臾转为黢黑寒霜,来回弥漫的蜃塔层层结起,黑雾之间逐渐走出两列魔奴。

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远山黛长袍,双目空洞无神。身后魔奴额间带有赤色朱砂印记,印记之内鬼气森森,释出一条条银色傀儡丝线一齐束在为首男子手上。

女子则身着龙鳞软甲,自带巫蛊之气,由一块玄铁面具半遮面。那女子身下驭着一座四头黑麒麟,身上挂着形状各异的药罐,此刻正斜斜倚在黑麒麟身上,对身后一手下道:

“蔺奴,可以开始了。”

“是,尊主。”

那魔奴听了吩咐,挥手不知扔出了什么,一般的金丝软网便罩住周遭一切生灵,没过多久,金丝软网一点点坚硬起来,逐渐凝成一个金色玄铁笼罩的模样,外部密布魔域道印,可进不可出。

戌凤白色的眼珠逐渐聚出瞳孔,僵硬的转头:“雎灵尊主何必多此一举。浊婴已答应落生后交出佛眼。”

雎灵顺着黑麒麟的毛,暗红色的眼眸中戾气漫溢,不吝嘲讽:

“他若如此遵守规则,就不会借你们鬼族落婴之法自毁神体。以鬼道入魔的东西,低贱无比,根本不值得信任。”

......

接下来几日,浊婴和尚白日里都会来看秀秀与王禀夫妻,以及他们的腹中的“孩子”。

他夜间虽然狠毒,但一旦试探结束,再待秀秀与王禀二人便如亲人一般。尤其是秀秀,他常常拿些孕妇的吃食来。做的比王禀这个丈夫都周到。

而盂南阙也不知使了什么方法,‘秀秀’的肚子的确一天大似一天,就连束缚着鬼婴的金珠也于灵海中移至腹部。此情状,就好像她真的要生孩子一般。

沈念真化形了隔壁家的一壮年年男子,又帮慕如意化形为壮年男子的妹妹,这才能躲开浊婴的探查,来与她商量事宜。

“成谙,你怎么样。这肚子...”沈念真有些想笑。

慕成谙沉出一口气,瞥了眼假装别催眠的天魔后道:“为了逼真,里面塞了两件衣服。”

“你啊。”沈念真无奈笑,看她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我有整颜丹,你来与我要几颗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慕成谙摇头,他想整她,用什么都没用。

“对了,沈道友,尘埃落定之后,你可有办法让我与养父母的亡灵说几句话?”慕成谙突然开口,把慕如意吓得一机灵。

“你是说引灵?”沈念真有些为难的看向慕如意,“实不相瞒,昨日令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我先答应了她。你知道的,亡灵只能引一次,一次只可对话一人,你们姐妹两要不商量一下由谁去问?”

慕成谙将视线转去慕如意那边,还没等她开口,慕如意就急道:“那是我亲生爹娘,难道你连这个也要抢吗?”

慕成谙短暂蹙眉,她何时抢过她的东西。

“我没有要与你抢的意思,你去就你去吧,但你要代我问一个问题。”慕成谙顺了她的意思。

慕如意沉默一瞬,点头,“什么问题。”

“你告诉慕叔,以后我会照顾你。也请他与三平姨告诉我,十岁时三平姨拿走过我一块石头,你问问她,石头放在哪了。”

“石头?你就问这个?”慕如意有些不高兴,生气道:“与亡灵对话,自当感念他们的教养,让他们走的安详,哪有问这种琐事的。这可是我唯一与我家人见面的机会了,你就这样浪费我的时间吗?难道你没有别的话与他们说?他们可养你一场,未免太薄情了吧!”

慕如意说到激愤处,竟伤心的掉下眼泪。

慕成谙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慕如意哭,轻笑一声,她盯着秀秀家养的鸟看了许久,才转过头,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意:

“养我一场,怎么养的?是你们一家人吃饭从不叫我,只给我留几个馊馒头?还是草屋漏雨,你们在屋内躲雨,而让我冒雨补屋?亦或是,你没有修道天赋,他们便也不让我去,只得在家照顾你这个农户里的大小姐?”

没有修道天赋?沈念真蹙眉看向慕如意。

慕如意扛着火辣辣的审视,心里发虚,一把抹掉眼泪,怒道:“你别胡言乱语了。他们养你一场,就算养的不尽心,也让你活到了这么大。终归是有养恩的,你可别白眼狼。”

最后一句话慕如意说的是咬牙切齿,不住的给慕成谙使眼色,让她别说了。但慕成谙都装作没看见,她继续道:

“区区养恩么,我想我早就还清了。往年在乌崤岭打得小妖怪皮毛我早就折了灵石给慕叔。这些钱养十个我都足够。前几日在鬼菩萨处冒死救你,我更是保住了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已经仁至义尽。”

慕如意被慕成谙的冷静、冷漠刺的生疼,脸上红紫一片,当即着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我有的你都有。倒是你,你做的那些小玩意儿小东西从来不与我分享,我爹娘才偏爱我一些。但往日里他们对你与我都是一样的。”

“哦?一样吗?”慕成谙笑,“你当真觉得一样?”

“自然一样!”慕如意嘴硬心虚,眼神也慌乱的无处放。

她当然知道慕成谙说的有道理,若是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说,她勉强可以为爹娘的行为向她道歉,但是在沈念真这样的外人面前,她必须维护亡父亡母的脸面,不能死了还让他们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更不能做实她没有修道天赋的事实。

而慕成谙本不想与慕如意较这个真,毕竟养父母已死,再泄什么愤也无用,但慕如意如此言之凿凿,倒是激起了她的反骨。

“看来你是想要证据,好,那我给你证据。”

说罢,慕成谙在慕如意的尖叫中以指点其眉心,一条细弱的灵线便自她脑中被抽出,慕成谙双手结印,将灵线扩展为一张长条画卷,里面走马灯似的跑过年幼时的慕成谙、慕如意以及慕家夫妇。

慕成谙细长的手指在长条画卷中一划,选中慕如意十岁之时的记忆。

“你既然说那是一块破石头,那我便让你看看那是什么。”

长条画卷在小小的草屋中环荡一圈,几人顷刻宛如置身于其中。

豆棚菜圃,晚霞漫天,本该是闲适的晚间闲暇时间,却见一个穿着艳红粗布的女人正在教训一个小女孩。

“慕成谙,把东西交出来,这个月的家用你赚了吗!”刘三平用力摔打着手中的柳条,那柳条看起来十分有韧性,此时她在水盆中沾了些水,抽打起来就更疼了。

年仅十岁的慕成谙已有老成之像,她的小手已经干裂了不少口子,此刻从衣服内掏出几块灵石递给刘三平,低声道:“这个月赵婶和王姨家的衣服不多,我没洗多少,只赚了这些。”

“三块?”刘三平冷笑,一柳条甩过去,“那两老货一向照顾你,这个月就给了你三块灵石?你唬谁呢!没灵石就把你今天从山里挖的石头给我,先压在我这里,等交够了家用我再给你!”

小慕成谙知道刘三平拿了她的东西绝对不会再还她,当即捂着自己肚子,死活不肯给她。那是她今天在山上挖到的“灵宝”,是她自己的东西!

刘三平见小丫头还敢反抗,也气急了,现在管不住,以后还能管住?马上将柳条在水里蘸了蘸,边打边骂:

“好你个慕成谙,吃我们的,喝我们的,给我们上点供也不愿意?你和你那个修士娘一样,都是白眼狼贱骨头!说是来我们家住几天,结果钱也没给,弄出你这个棺材子就撒手人寰,徒给我留了一屋子晦气!要不是老慕好心养你,你能活到现在?你早死了你!”

小慕成谙被打了也不敢说话,只能抱着头和肚子满地上打滚。她知道,越是顶撞,刘三平打得就会越狠。而且刘三平猜的不错,赵婶和王姨给的钱不止三块灵石,是六块,那三块还和‘灵宝’放在一起,要是被发现了,她就惨了。

不过刘三平还是发现了。刘三平是个屠妇,村里杀猪宰羊都是请她去,手上的力气超乎常人的大,没几下就发现慕成谙一只捂着肚子,干脆将她一把提起来,两巴掌就将年仅十岁的她打了个懵圈,肚子里的灵宝和灵石哗啦啦掉下来。

“好,你真是翅膀硬了。”刘三平咬牙切齿的看着地上的东西,这孩子越来越不受控制,将来是不可能安分留在家里的。今日必得好好教训一顿,以后才能压制住她。

刘三平将慕成谙往门外一扔,怒冲冲道:“东西没收,今晚和明天一整天都不许吃饭。”

说完“啪”的一声关上木门。

因为是慕如意的回忆,在这里慕成谙在门外是什么样子便再看不到了。慕如意的视角一直跟着刘三平,十岁的慕如意没有说话,只是将刘三平打人的柳条悄悄藏了起来,然后趴到刘三平腿上,低声道:

“娘,你总打她,赵婶她们总背后议论你,这样不好。”慕如意与老慕很像,很在乎家里人的名声,“你让她进来吧,别在外面躺着,家丑不可外扬。”

刘三平想到自家男人努力想一碗水端平的滑稽样,嗤笑一声,“你那个爹啊,一辈子仰慕正道修士。对慕成谙的娘也多有照顾,可那女人是合欢宗的,合欢宗你知道吗?专门给男人睡的那种,这在凡间叫‘娼妓’,我每每看见那小丫头和她娘近乎相似的容颜,我就觉得恶心。把这样的人赶出家门,我不觉得丢人,只觉得干净。”

“我看她以后啊,也是个给男人睡的货色。”刘三平鄙夷的向外看了一眼,又将慕如意抱在膝上,温声道:“娘要多给你攒钱,将来给你买灵宝法器。如意,你要入正道,进正派宗门,做个真正的修士。知道了吗?无论何时都要洁身自好,哪怕自扫门前雪,也要干干净净,知道了吗?”

十岁的慕如意什么都不懂,在刘三平一连两个“知道了吗”中懵懂的点了点头。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刘三平也冷静了下来。她厌烦的看了眼门外,示意慕如意,“你说的对,以后还要在村子里生活,总不能老让赵梅霜她们误会我,她们屁都不懂。你去,叫她滚到门里来跪,”

慕如意将慕成谙叫到院子里来。

慕成谙拖着一身伤跪在了自家的院子里。慕如意从她身边经过,皱着小脸,鹦鹉学舌道:“娘说你脏,要在雨里冲冲。你冲完了就要好好做人,以后当正道修士。”

慕如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慕成谙懂。萝卜头一样的小姑娘才十岁,面色轮廓已隐约可见将来的绝世风姿,只不过脸上新添了一道柳条抽的血痕,在雨水的冲刷中火辣辣的疼,也看着可怕可怖。

她跪在雨里,同样冲慕如意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话:“合欢宗是正派修仙门派,合欢双修并不脏,脏的是人心中的嫉妒。”

慕成谙很早就懂了,这个世道对漂亮女子的嫉妒和恶意有多大。

有赵婶这般怜惜貌美女子早早凋零的善心人,也会有刘三平与众多不怀好意之人,对貌美女子进行侮辱与谩骂,亦或想将她们当作炉鼎。

女子无错,错的是这不公的世道。

晚间吃饭时,老慕没一会儿就向外瞟一眼,他也很无奈。当初是他强行留下这个孩子的,但平日里照顾更多的是刘三平,他总是在地里劳作,说不上话的。

“看什么!还看什么!”刘三平拿筷子“邦邦邦”的敲着碗沿,横着眼睛:“一天不吃能饿死?她以后不是要当修士吗?就当提前练习辟谷了。”

见老慕还在看,刘三平“啧”一声,干脆起身将内屋的门关起来,眼不见为净。

“你别说我心狠。当娘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我还不是为了如意。”

“这和如意有什么关系。”老慕夹了一块子菜,低头闷声道。

刘三平嘲讽一笑,将怀里踹的灵宝往桌子上一磕,指着道:“这是那野丫头今天带回来的,我虽没修过仙,但还是能看出来的,这定是什么仙石,不管是筑器还是拿去亦无阁换钱,都会是如意将来入宗门的敲门砖。”

“你不是做梦都想修仙吗?如意能替你愿这个梦了。”

老慕见了那“石头”眼睛都直了,连饭都顾不上吃。这石头外部通体莹白,内部一眼看过去宛如冰雪绽放,纹理清晰可见,散发着隐隐光辉。似是夜明珠,但又好像比那更高贵些。

“这,可这到底是谙谙的啊。”

“呸!这是老慕家的!老慕家的就是如意的。”

刘三平看老慕唯唯诺诺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重重在桌子上拍着,“你看看慕成谙那个样子,将来必是要走她娘的老路的,给人家当炉鼎,自轻自贱。但是如意不一样,她要走正道,将来可以去天法宗,也能去天门宗,或许还能入圣地当圣女。这才是我们该培养的孩子。你可别犯糊涂!”

老慕沉默了。

慕如意听来听去也听不懂,她只知道,慕成谙将来不会走正道,而自己会走正道,所以慕成谙的东西她可以随便拿。

抢“坏人”的东西,就是正道。

刘三平在那以后便将那“石头”藏的很紧。既怕慕成谙拿到了偷跑,又怕慕如意一个不懂事丢了。

这么一藏,就藏了五年。

直到慕成谙离开了家,拼着一口气爬到了中修界。

......

慕成谙一把打散慕如意的回忆片段,秀秀家一时寂静无语。

慕如意只自己哭着,沈念真面色越来越沉,慕成谙则没事儿人一样摸着肚皮,托腮,“还看吗?”

慕成谙立即瞪过来,用哭哑的嗓子吼她:“这是我的私隐你知不知道,你还要在人前暴露我多少私隐。我的回忆,你凭什么碰!”

于慕如意而言,这无疑是一次羞辱。她越长大就越不喜欢母亲势力的嘴脸,与父亲懦弱的样子。但是她又受益于这种势力和懦弱,再不喜欢也只能忍着。如今被慕成谙一把撕开,不仅撕裂了她于慕成谙的关系,就连沈念真那边也不知道这么应付。

她以后要怎么办?她一个人要怎么活?

“我凭什么?”慕成谙冷哼,“你又凭什么拿我的东西呢?沈道友,那石头是什么他们不认识,你总该认识吧。不如向我的妹妹解释解释。”

沈念真此刻也心事重重,沉出口气,“若我没看错,那应该是神物补天石的一角。且是寒冰属性的补天石残块,其价值,可以买下整个天门宗。将这块石若用于淬炼,可炼出世间最强的寒冰剑,若剑主碰巧是火灵根,则更有意想不到的破天之效。”

慕成谙一脸淡定。她上一世就知道了。

上一世这块石头不知为何辗转回到了她手中,她便将其与燕支剑合并淬炼,一时战无敌手。她这次回家除了拿木涯剑,要拿的另一个东西,就是这块寒冰补天石。

解释完,沈念真天门宗大弟子的冷冽孤傲当即展现出来,他转身面向慕如意,神色也不似前几日那般温柔,“慕二姑娘,这本是你的家事,我不便插手。但同为修士,我知道灵宝对修士的重要性,沈某在此请求,请你务必询问令尊令堂,将东西还给成谙。”

称呼已经改变了。慕如意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忽然慌了。

沈念真是不要她了?她要留在天水村自生自灭了吗?

慕如意心跳如雷,但还是强撑着点头,“我会的,我从不抢别人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要。”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她自己,还是谁听。

沈念真点点头。看来他要想些办法来甄别,究竟是慕成谙还是慕如意,才是他的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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