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花(四)
蔺长风被一个叫墨金的老头儿带走,身后还跟了个一言不发的红衣男子。
出了“摘花”大会的场地,他顿住脚,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九头鸟飞车:“那个,老伯,公子,我家有人来接我了,不劳烦了。”
墨金顺着他手指看过去,里面坐着一个身着浅石英长袍的中年家主,飞车四周裹着避影纱,风吹而过,隐约可见那人深锁紧皱的眉头。
“行啊,那你走吧。”墨金爽快的撒手,“小丫头问起来我就说你回家了。”
蔺长风点点头,朝两人作揖离去。
他一瘸一拐的走至九头鸟飞车旁,神色愈发沉重,低声唤:“父亲。”
“不必了。在外还是唤蔺宗主即可。”
蔺长风抿唇,默了许久,眸中盈起红霜:“您说我输给江无道,就让我回家的。”
“没说不让你回,这不就是来接你的吗?去后面那辆车吧,回家后给你改个名字,不要姓蔺,随便姓什么都行,就说是我偶尔。 收的小徒弟。”
九头鸟车中纱帘紧闭,透出中年男子不耐烦的语气。
蔺长风脑中嗡鸣一片,缓缓抬头。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所交换的不是认祖归宗,而仅仅是一个小弟子的身份吗?
他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双手紧紧扒住门框,“父亲,为何要改名字?还有我娘呢,你不去眉山接她吗?她等了你十年了啊。”
“都说了让你不要叫我父亲!”蔺家家主声音陡然拔高,他忙向四周看,复低下声恼愤:“你娘什么你娘!一个下修界自修合欢术法的散修,也妄想进我蔺家的门?我告诉你,你只有两条路,要么改名换姓做个小弟子,要么滚出西陵,我永远不可能认你这样一个污点!”
男人压抑的鄙夷像一记耳光重重的打醒蔺长风。他面色苍白,紧紧咬着下唇,过了许久,冷下一声,“既然是污点又何必求到我头上!”
蔺长风红着眼,双腿的疼痛让他止不住的打颤,只能虚扶着车身稳住身形,“若真不想认我,何必让我输给江无道?我若是进了天门宗自也不会认你!”
然而蔺家家主听着他的大言不惭,鼻音冷哼,躲在帘子里傲慢讥笑,“你该不会以为你能赢过江无道吧?”
“有何不可!”蔺长风梗起脖子,“江无道在秘境中受了重伤,三日之内根本调息不好,我赢他大有可能!”
“呵,愚蠢。”蔺家家主将避影纱掀开一个小缝,对上他的眼睛,“让你输给江无道不过是给姜山卖个人情罢了。今日的江无道,就算是天门宗的中级长老都未必打的过他。你以为就凭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散修也能挤进‘摘花’的决赛?你娘果真没将你教好,是个和她一样任人玩弄的蠢货!”
“你不许说我娘!”蔺长风的怒火已经蔓延到极致,伴随着布帛的撕裂声,他直接用力扯下华贵仙车中的避影纱。
遮羞布被扯下来,蔺家家主怕人瞧见这是他的私生子,直接恼羞成怒,也不顾蔺长风的身子能否受住,直接一掌挥过去。
尊者之力足以让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暂时没有说话的可能。蔺长风从车边打到一旁的小巷子里,死肉一般摔在几个叠放的破草篓上。
“你给我滚出西陵,老子没有你这样的血脉!”
蔺家家主放下这句话,九头鸟车“嗖”的一下拔地而起,荡起一片尘土。
“呵。你当老子稀罕。”蔺长风气若游丝,他从破草篓上滚下来,不住的喘着粗气,额头上撞出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浑身剧痛,头脑昏沉,临昏迷前,他想到了慕成谙,还有那人方才所说的话。
江无道怎么了?
—
“我与江道友比如何?”
“摘花”结界内,慕成谙叉着腰,毫不怯场的站到江无道身边,正对台上诸位长老,“江道友最先击败沈师兄与姜师姐,想来功力远在他们二人之上,我直接挑战江道友,岂不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莽夫啊莽夫!不自量力!陆鸣秋气的都坐直了,心里不停骂人。
他看向裴九书,发现这副宗主竟在沉吟,似乎是在思考这丫头片子建议的可能性,心里不由得更气,天门宗要完了!
“既然如此,那二位就比一场吧。”裴九书命人将受伤的沈念真与姜茸带下去,又对江无道严肃道:“江无道,莫伤人,点到为止。”
这话说的…慕成谙又一个白眼翻上天。
笃定了她会输是吧?
江无道立在她身侧,恭敬作揖,“在下一定点到为止,也希望成道友自己小心。”
话是这么说,但身侧男子声音少见的沉稳,就连看她的眼神也是淡然中裹着一丝愤怒,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江道友,请。”
慕成谙拱拳,飞身一侧,静静观察江无道的出手。
江无道的剑锋从侧面出击,并不狠戾,而是四两拨千金的圆融迂回,不击她要害,更像是耍着她玩儿。
一般十几岁的少年最擅长冲锋陷阵,身上有用不完的少年意气与求胜之心。这些往往在出剑的第一刻变能察觉到。
但是江无道的首剑却十分保守,更像是上了年纪的宗主与长老那般,第一剑警惕大于求胜。
慕成谙陪着他做戏。
他不打她命门,她便也不打他命门,二人对战竟出乎意料的和谐。
“他们在做什么?”姜槐皱眉,询问坐在一侧恢复灵力的姜茸。
“打架啊,你没长眼睛?”
“你!”姜槐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姜茸,别在外面丢人。”
“丢人的是你吧。”姜茸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
话不投机半句多。
姜槐不想和姜茸扯这些,果断离她几尺远,坐去沈念真一旁。
姜茸这种没有远见的人是不会懂的。
只有她赢,拿到燕支剑中神魂,才能抽走圣女的灵力,荣耀整个姜山。
慕成谙与江无道互相喂招,不知不觉香篆已过了一半。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二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杀意。
江无道中庸的剑术陡然变得尖锐锋利,慕成谙只有靠双手握住灵剑才能勉强抵挡他的一击。
原本和谐的赛场传出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有时如巨石震山,有时如刀劈陡峰,短短半盏茶的时辰,擂台上已经电光火石,温善不再。
“成道友,我不会在众目睽睽下杀你,但你也要做好准备,今后会是废人一个。”
江无道的霸道剑气一道又一道的批劈下来,慕成谙身上几处关键大穴开始溢出血水。
她抬眼,这个“江无道”应当是宗主级别的长老,那应该就是崔四道了吧。
当年从天门宗出去自立门户的老天才。
“砰——”
慕成谙被一脚踹到擂台边缘,滚了四五个圈才停下。
“慕…成姑娘,先认输,容后再议。”沈念真担忧出声。
慕成谙躺在地上喘促去,勉强抬起手晃了晃,拒绝了他的提议。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不是还没到么?
然而一掌又一掌,站起来又被打倒,慕成谙再一次被打倒在地上,身上的经脉如同断裂一般巨痛。
她怀疑她很快就要被打死了。
她偷偷凝出一些灵力,但掌心蕴出的依旧是一条瘦弱的紫色小蛇。
啧,这个陆鸣秋不会是骗她的吧?
“弟子成谙,是否要叫停比赛。”
陆鸣秋终于看不下去了,他站在台上冲着她咬牙切齿。
这个傻子,让她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还真不要命了?
此时慕成谙面色煞白,杵着剑站起来,双腿控制不住的打颤,口中低低说了句话。
“她嘀咕什么呢?”陆鸣秋叉着腰数落,“是不是认输了?”
勺舜托腮,眯着眼睛探脖子,“好像是说什么人品什么的。”
“人品?”
见证人品的时候到了。
她才不认输,她要赌。
慕成谙杵着剑站立时突然就想到了方才陆羽然的那一招。
步入剑冥,气塔外化,她今日输不输,全看这个“江无道”有无人品,能不能下得去手,劈掉他的名声。
少女气死人不偿命的冲江无道挑眉,得意洋洋。
等“江无道”反应过来她准备做什么时,她周身已有灵气涌动,逐渐凝成透明金钟罩的模样。
这不是那陆羽然刚用过的剑冥吗?
这个狡诈的女子!
此时慕成谙缓缓合上眼,感受周身灵气的运转,沉默等待气塔外化。她的气塔是五层宝塔,底部醇厚,越往上越精纯,通体弥漫着漂亮的紫色华光,如一鼎鎏金紫宝塔镇在众人面前。
“江无道”看着那荡出的薄弱气涟,手中握着的剑是劈也不是,不劈也不是,只得叫嚣试图激怒她:“无耻!剑修好战,你怎能停!”
然而慕成谙一脸淡定,闭着眼睛安安稳稳的站在那里,懒洋洋,“没命的剑修,也没什么好战的。”
噗。
姜茸笑了。
姜冕脸上挂不住,咳嗽一声制止她。
噗。
这回是勺舜长老笑了。
好一个妙人儿啊。
陆鸣秋看着生气,实则担忧。
眼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江无道”就是崔四道装的,但碍于裴九书以及姜冕对众人的承诺,才姑息至此。
可崔四道一向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他绝不会在乎那点名声。
果然,崔四道阴狠狠的望着慕成谙,双眼如同饿狼盯着羊羔,只要着罩子一破,他就会冲进来将她碎尸万段。
“你伤了无道,还他差点没命。为师者,我必得为他讨回公道!”
逍遥枫刺破天穹,急转而下时已成了能够碾肉成泥的巨剑!
“江无道,不可伤人性命!”
裴九书严肃一喝,手中蕴起灵力瞬间化作盾牌向慕成谙头顶直插而来。
天门宗的“摘花”绝不能出命案!
然而“江无道”此刻用了十足十的力,逍遥枫在他的操控下如鱼得水,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剑尖穿过盾牌刺入了最上面一层的塔层!
慕成谙感受着灵海中的巨热,她低头看掌心,她的小蛇好像长大了!
此刻陆鸣秋立即飞身怒喝:“崔四道,你敢动她,老子杀了你!”
可崔四道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盛怒:“看来是要撕破脸了,那索性杀了吧!”
说着逍遥枫冲着慕成谙当头而下,她外化的气塔开始出现裂纹,然后一层、两层、三层哗哗碎裂,她的灵气不再被贮存,而是开始向四周弥漫发散。
她废了。
这一幕饶是姜槐看了也觉得有些不忍。
修士一生,最重要的就是气塔了。
陆鸣秋怒极,直接从灵海中拔出剑,直劈他命门。剑意和杀意裹在一起,聚成凛冽的罡风,吹散的慕成谙都快站不住。
她体内的火还在烧。
她散掉的灵气似乎是那一夜冰棺中人所给的,她原本的灵海与灵气并没有散,反而更加的浓厚精醇。
灵海至掌心都灼烧不已,慕成谙被体内的力量驱动不受控制的抬起手,从一丝丝再到一股股,她掌心中的紫色流火竟然越聚越多,逐渐结成弥天之势,燃烧了整片结界天穹。
“轰隆——”
一道巨雷骤响,天穹凝起火雨,飞天流火如同相继陨落星矢,“刷刷”的滚落在擂台上。
“紫金琉璃火!”裴九书猛的站起身!
众长老纷纷结起灵力顶住冲天而降的流火,眼中惊愕混杂着惊喜。
这个散修,竟然是拥有紫金琉璃火命格之人!
姜槐看着眼前一幕,呆愣的站在原地。
她怎么…
她不就是紫火灵根吗…怎么还会有紫金琉璃火?
她抬头看着悬挂在天穹的燕支剑,怪不得在剑冢中它会选择慕小五。
陆鸣秋虽然也震惊于这少女的天赋,但他已经在与崔四道的缠斗中被烧了许久了,现在满身都飘着肉香。
“臭丫头!还要显摆到什么时候?快收了!”
然而慕成谙忍着脸上的疼,同样呆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欲哭无泪:“我也不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