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山（四）
河石村的重建需要一些时日。
烧毁的房屋需要重新搭建，受伤的村民以及部分尸体还需下葬。
忙活了一整日，天门宗弟子与遗留的四十五个村民暂且在村中的妙音庙中休息。
西陵春季多雨，午夜时分忽的暴雨如注，破庙漏风的窗帷不停煽动，湿冷的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阿兄，我冷。”稚嫩的声音从庙的一侧传来，软软的声音中带着一些忍耐的哭意。
慕成谙抬眼看去，是个脸上灰扑扑的小团子。她身上过了两层宽大的袍子，被一个少年抱在怀里，蜷缩在墙角。
“云儿不哭，阿兄这就将你抱的紧一些，等明日太阳出来了，阿兄带你晒太阳就不冷了。”
说话的是她兄长，少年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外衣，还漏出两个洞来装风，春寒料峭，慕成谙见他已经冷的浑身发白。
她幼时也曾吹过这样的冷风，但她却没有这样好的兄长。
“你们的房舍在哪里，我回去替你们拿衣服。”
她突然出声，从天门宗弟子打坐的人群中站起来，要兄妹俩给她指路线。
“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慕如意在一旁嘲讽嘀咕，继续打坐。
她也冷。
那少年惊喜：“真的吗？村口向西三里的第二间茅屋就是我们家。多谢仙长！”
慕成谙点头，往他怀里的团子一看，小丫头正咧着嘴冲她笑，还少了两颗牙。
她心中忽的柔软一片，记清楚路线便要走。
忽得身后一众哀求：
“仙长我也要。”
“是啊仙长，我们也要！”
“这天太冷了，求仙长也帮我取一件吧。”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
春寒难挡，他们被迫囿于这破庙之中，好多人已经受不住了。
可她去一家还行，若家家都去…
沈念真被吵闹扰得睁开眼睛，正巧慕成谙回头看他，带点求助神色，“师兄…”
他神思蓦得一动，站起身来，“这么了？”
听完前因后果，沈念真十分坚定的摇头，不许她出门。
“成谙，入魔凤凰出世，其余魔物如同找到主心骨似的往梵音山钻，午时又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外面太危险了，你不可出去 。等明日姜茸他们来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他的声音很大，河石村众人纷纷静了言，不敢多说。
这位小仙长看着年纪不大，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场，罢了罢了，冷就冷吧。
那少年见此情状，慌忙道：“算了算了，再捱几个时辰天就亮了，到时会好些，仙长莫要为我们冒险。”
既然如此，慕成谙只能做罢。
暴雨还在下，她不喜欢打坐，直接靠在庙里的柱子上打瞌睡。
忽然，腿上压上来什么重重的东西，下一刻，掌心被剐蹭，随后塞进来了一块硬硬的石头。
她受惊蓦的睁眼，正前方是方才那个缺牙的小团子。
“姐姐，吃糖。”
云儿坐在她腿上，冷的直吸鼻子。有点害羞也有点试探的往她怀里钻。
慕成谙愣怔，往旁边一看，少年赶快闭上眼睛，掩耳盗铃的打起呼噜。
“…”慕成谙转回头，声音僵硬，“你，是来取暖的吗？”
云儿已经彻底趴在她怀里，灰扑扑的小脸蹭脏了她的前襟，此刻抬起头，有些羞赧的点头又摇头，“阿兄本是来我谢谢姐姐，我觉得姐姐身上暖，一时不想走远。”
修士身上常有灵气滚动，灵气运行一周天，便能将身体的热气锁住。再加之她是火灵根，天生比旁人暖。云儿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火炉。
腿上的重量不重，仔细掂量都没有几两肉。慕成谙一时心软，也没推开她，只冷冰冰道：“天亮回你阿兄那里。”
云儿大概听懂自己不会再挨冻，冲她咧嘴一笑，趴在她怀里睡着了。
慕如意和沈念真等人早就被这动静吵醒，沈念真一脸赞赏的望着她，无声口型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帮忙，慕成谙摇头拒绝。
慕如意看着自家师兄对慕成谙的照顾与体贴，心中妒忌与气氛陡生，装什么装，从小冷心冷情不与人交往，来了天门宗就开始乐于助人了？
做作！
—
姜茸一行人路上耽搁了一些，赶到时已是第三日，他们已经帮村民将房子修缮的差不多。
原本他们是该与沈念真一行人一起来的，但九书长老命他们清查两月前天水村的遗留之物，这才晚了一日。
“姜师妹，听说你们去查佛眼了，可找到了？”
冥凉天嘴里叼了根草，吊儿郎当的歪站在一旁。揽月峰一向对姜家颇为厌恶，除了姜茸。
他没事儿总喜欢去逗这小丫头，毕竟整个天门宗会耍刀的可不多。
姜茸冲他礼貌作揖，“回师兄，还没有线索。但可以确定的是，应该在魔域手中。”
听到佛眼两个字，慕成谙也凑了上来。
“姜大小姐可真会说废话，可不就是在魔域手上么？谁不知道鬼菩萨是魔域催生的啊。”
江无道不知怎的也来了，身侧站着看上去有些憔悴的姜槐。
？
慕成谙挑眉。没拿到燕支对她打击这么大？
冥凉天不喜欢无道，当即帮腔姜 茸，“那也不一定啊。说不定是天魔拿走的，现在不都传言天魔出世么？”
腰上被用力掐了一把。
冥凉天差点惊呼出口，察觉自己说多了话，抱歉的看向身后。慕成谙礼貌笑着，手上力道加大，“都说天魔出世，可这天魔究竟是什么模样，又有谁见过呢？小心混淆视听。”
“啊对对对对。”冥凉天感觉腰上的肉都快被掐下来，当即附和点头。
在场的大多是不知情的弟子。
只有姜槐默不作声的看向慕成谙，眼中试探与忌惮尤深。
姜茸不喜争执，忽想得一事，忙用来转移话题，“慕姑娘，我们出发时见一公子也从揽月峰出来。他说他是你的朋友，此行要来找你，你可知道？”
“噗——”
慕如意在人群中笑出声，言语鄙夷刻薄，“姜师姐，什么朋友啊，那叫灵侍。”
那日师兄与她说慕成谙来了天门宗，还叮嘱她没事儿不要去找她，说慕成谙有个灵侍，不方便。
“抓个妖还需要阳气补给？我们现在住庙里，莫不是还得给你们腾地方双修吗？”
慕如意是掌门弟子，天赋卓绝又古灵精怪，宗门多的是巴结她的人。眼下见她与新来的师妹明显不睦，纷纷站队帮腔。
只见一个男弟子笑着走上前，“我听说灵侍馆的灵侍有个别称叫‘黏人侍从’。他们大多灵力充盈霸道，样貌却丑陋，常怕主家用完便将自己抛弃，所以时时都使法子想要留在主家身边。看来成谙师妹的灵侍一定样貌十分丑陋，不然也不会巴巴追来这梵音山。”
“哈哈哈，是啊。这也黏的太紧了。估计矮如侏儒，满脸麻子。”
姜茸是见过盂南阙的模样的，当即站出来想替他说话，被一旁的冥凉天拦下，他冷笑，“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是。”
慕成谙心中气闷，顾及着天魔身份也不便多说，只忍下气道：“敢问姜师姐，我那朋友在哪？”
“他说想在山里转转，帮忙找一些入魔凤凰的线索。”
“转转？”慕成谙皱眉。
他身上还有伤，自己瞎转什么啊。
正想着，只听山头正北处窜起一阵红光。
“是妖兽！是妖兽来了！”
村民对入魔凤凰来临的征兆已十分熟悉，此刻众人一股脑的往庙里钻。
沈念真也急忙从庙中出来，“怎么回事，妖兽来了？”
慕成谙注视着正北方，心中直打鼓。难不成他去抓不惑了？不是说好她来吗？
“师兄，我去看看。”
燕支剑从掌心震出，飓风般的剑意嗡鸣而起，带着她凝成一道虹弧。
至始至终被无视的慕如意怒意大增，当即不甘落后，非要一挣高下。
姜槐江无道相互对视，也跟了上去。
自己两个师妹都去了，沈念真的老妈子属性立刻爆发，将村民甩给冥凉天和姜茸，前去保护。
姜茸无所谓的耸肩，“冥师兄，我们要去搭房子吗？”
冥凉天：…
—
慕成谙赶到时只觉得热气腾腾，宛如整座山都在烈火中炙烤一般。
可她却没发现盂南阙在哪。
“盂南阙！你在吗？”
然而即将被烧焦的山头没有任何的回音。
刷刷几道剑风，慕如意等人跳了下来。
“我的天，好热。”
江无道是金灵根，天生与火相克，此刻站在这里已是难受至极。
慕如意眼下也不叽叽喳喳了，手中握着语冰蓄势待发。
这里实在太古怪了，简直危机重重。
突然，众人身后传来仰天凤鸣叫！
“是入魔凤凰！”
姜槐最先反应过来，手中掷出一块寒冰石，但凤凰双翅一震，寒冰石只在上面短暂的结了一层冰，然后迅速碎裂，了无踪迹。
慕如意一身莽劲，此刻手中语冰剑已变幻出二十八重，从不同方向向凤凰刺去，她的语冰剑本就是取寒冰锤炼而至，勉强算是凰火的克星。
语冰剑的每一刃剑光都反射着凤凰的模样，慕成谙一边打，一边辨认，终于，她发现了不对劲。
这只凤凰虽然是七彩流溢凤凰，但它身上的羽毛大半具在。
可不惑怎么会有这么多羽毛，它的毛不是都给自己当灵剑用了吗？
除非，这根本就不是不惑！
与此同时，地面开始下陷，原本平坦的山头陡然盘旋起法阵。
四面开始流溢出金色灵符，法阵如同大圈套小圈一般将他们锁在里面，而飘荡在身边的符文古老诡异，几乎无法辨认那是什么。
姜槐看着这法阵总觉得有熟悉之感，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慕成谙先是发现自己被耍了，然后又莫名被这法阵套住，不知要下沉到什么鬼地方，当即挥剑就是一劈。
“咣——”的一声，似是提醒了谁似的。
寒雪之气骤然凛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万种炽热凰火中，一抹松石绿，清润如玉，直直旋身而下，替她挡住火。
头顶的入魔凤凰还在长鸣，煽动的翅膀不断往下降落火雨。同时下陷的地缝开始闭合，天光开始一点点消失。
盂南阙站在她身侧，神色倨傲不爽。
很明显，他也被耍了。
众人看着突然从天而降的男子，还未来得及在一阵混乱中惊讶，就见此人双手一抬，甚至不用掐诀就结出一道法阵。
此阵遍布日月之相，每一日月幻相之外都结出冰雪之纹，自下而上将凰火法阵生生推了上去。
头顶陆续传来炸裂之声，日月之力可动山海，区区凰火阵法不在话下。
法阵彻底破了。
此时远在姜山的姜步与打坐中吐出一口血，撒在他身前的莲花镜上。
“鬼主！”
身后的鬼皮子想要上前，姜步抬起手阻止，唇边狠意森森，“不碍事。”
他看着手中的莲花镜，里面黑雾缭绕，逐渐凝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与他同时张嘴开合：
“天魔，是我低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