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仙都(七)
当他是什么?
慕成谙想了想,然后不假思索的回答,“家人。”
放在三年前,她或许能猜到盂南阙想问什么,毕竟那时候他说过他喜欢她。可是三年了,他真的无法确定盂南阙的心意,更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意,而她能想到的,对她而言,最亲密与厚重的关系,无非就是“家人”。
无论盂南阙是否还喜欢她,无论她是否对盂南阙是男女之情,他们是“家人”的关系将永远坚不可破。
慕成谙说完,仰着头,邀功似的对上他的眼睛。
她用眼睛告诉他,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与离开你,因为我把你当家人。
“沈念真呢?他也是你的家人么?”盂南阙并没有接收到她的讯号,只是冷冷的发问。
“是啊。”慕成谙不假思索的点头。“只只、小七、师兄还有你,都是我的家人。”
晨光终于铺满这间房,盂南阙站在光里看着怀里的人,心里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还是不爱他。
也是,她怎么会爱他呢?
过了良久,手中的衣袖被一点点抽出来,慕成谙摸不准盂南阙的心思,向前一步,被他温柔的扶住,“好好养伤吧,我走了。”
“你去哪?”她问。
“你还不知道吧。敖叔在欲仙都开了间木偶铺,我和琛儿替他照应。”
“木偶铺,什么时候?”
“也就不久前。”
慕成谙响起某天晚上在妄念海边看到的货船,低声,“原来那天是你们。”
原来那天在月光下携手下船的眷侣是他和敖琛儿。
慕成谙心里没由来的酸涩了一下。
“什么?”
盂南阙答她的话答的心不在焉,他现在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一点都不想成为她的家人。
“没什么,恭喜了。我送你出去。”
顾枝瑜见她已经能下地了,喜的一把扔了魔珠,跑过来抱她,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吓死了”“差点昏过去”这样的话。
盂南阙早在姐妹二人抱在一处时就走了,慕成谙眼神跟着他的背影,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哎哎哎,看什么呢?一个修士也值得你这么上心?”顾枝瑜不满的戳她。
慕成谙收回眼神,再看过去,眼睛里早已清明。
“没什么,师兄去哪了?”
“哦,他说药吃完了,回去找墨金重新配。不过谙谙,这欲仙都灵气不纯,师兄身体也不好,他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你看,要不咱们考虑搬回孚日泽?”顾枝瑜试探的看向她。
“不是我不想搬,是孚日泽容不下我。”
慕成谙扶着桌子坐下来,让小七给她做了碗圆子。
“当年从西陵的都城琅骅,到下修界的天水村、梵音山,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可每当我在哪里定居不超过一个月,便会有人离奇暴毙,条条线索竟都指向我。沈知拂和训灵司日日像盯鬼一般的盯着我,我实在折腾不动了。若是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沈知拂身上,我想做的,永远都做不成。”
“可是师兄他...”
“你们回去吧。”慕成谙认真看向顾枝瑜,“你回孚日泽找师兄,我和小七留在欲仙都,隔一段时间你们回来照看下生意,也顺道看看我们,这样便好了。”
“那怎么行。”顾枝瑜依旧犹豫的摇头,“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你留下也没用啊。每日睡到日上三杆,妖鱼也不会抓,雎灵来了也打不过,还得我保护你,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你!我有脑子好吧,妖鱼圆子的创意就是我想的好吗!”
“好好好!所以快把你的聪明才智用到其他地方,你忘了你的梦想了?一直守在欲仙都可实现不了你的首富梦。”
其实慕成谙早就看出来,顾枝瑜和沈念真这样的正统仙门弟子,从小吞吐灵气长大,他们的身体并不能承受欲仙都的杂气,一直留在这里,对他们的修行并无益处,反而会让他们越来越弱。
顾枝瑜知道慕成谙说的有道理,也不多犹豫,“那我每月回来看你一次,一次住七日。”
“你当你是葵水啊...”
“...滚。”
—
三日后,顾枝瑜收拾好行李走了,慕成谙和小七送走她,生活还是依旧忙碌。
但走了个顾枝瑜,店里却多了个常客。
敖家木偶铺的敖琛儿。
自从有一日慕成谙打鱼回来在木偶铺外徘徊,结果被敖琛儿瞧见,敖琛儿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粘上了她。
从每三日来一次,到每日来两次,回香巷每日总有二十几颗珠子是从敖琛儿这里来的。
燕七乐的赚钱,甚至每日都盼着敖琛儿来。
远远看见她来,燕七就开始忙忙活活的做圆子,加葱加辣,还会给她放一朵用白萝卜片手工雕刻的小荷花。虽然每次敖琛儿都会夹出去,但下一次燕七依旧会放。
也许是木偶店不太赚钱,而敖琛儿每日花钱如流水,最后帐平不了,惹得盂南阙亲自来成谙店里抓她。
这日慕成谙恰好没去打鱼,一个人歪七扭八的坐在大堂最后面,手里捧了个话本,两条腿搭在桌子上看的津津有味。
敖琛儿旋风一样冲进店,二话不说就往她身后钻,一边钻一边哭喊,“小五姐救我!”
“怎么了?”慕成谙翻过一页书,懒洋洋的问她。
“南阙哥哥要带我回家,说再也不出眉山了。”
慕成谙翻页的手一顿,“为何?”
“不知道,大约是他不喜欢我总往外跑,希望我一直呆在家里吧。”
其实敖琛儿是想说盂南阙嫌她总跑出去花钱,店里的帐平不了,敖叔迟早有一天得把她带回去,不如早点回,免得一顿骂。
但她觉得,在小五姐这样的女老板前面这样说,会显得南阙哥哥抠门又胆小,于是把内容做了些精简,却不想听在慕成谙耳朵里确实另一番味道。
他可能真的很喜欢敖琛儿这样的小姑娘,喜欢到不想让她出门,要时时刻刻留她在身边。
心里突然很不舒服,甚至冒出些隐隐的火气。
“啪”的一下,她合上书,转身回了房。
临走前还安顿敖琛儿,就安心在这儿呆着,谁敢带她走,先问问她慕成谙的弓同不同意。
敖琛儿拍手叫好。
盂南阙赶来逮敖琛儿的时候,便看见小姑娘气定神闲的坐在桌子上吃圆子,并把慕成谙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给盂南阙。
盂南阙:“...这真是她说的?”
敖琛儿狂点头。
身边的男人如一道风,熟门熟路的走进内堂,徒留燕七和敖琛儿面面相觑。
燕七:“不会打起来吧。”
敖琛儿:“应该不会吧?”
......
慕成谙的门没关,她正打算去海边躺会儿。她心气郁结,不能再呆在城里了。结果一出门,迎面撞上盂南阙。
“什么意思?”他开口便问。
慕成谙皱眉:“什么什么意思?”
盂南阙:“敖琛儿的事,你为什么要管。”
慕成谙:“路见不平,不行吗?”
盂南阙:“...这是敖家的家事。”
慕成谙:“敖家的家事,你姓敖吗?”
盂南阙:“但我当琛儿是我的家人。”
一句“家人”震耳欲聋,甚至带着不明所以的挟私报复,让慕成谙彻底僵在原地。
原来盂南阙他有自己的家人,而且他们对他来说异常重要,敖叔、敖琛儿,早就取代了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怪不得这三年他不联系她,很可能是从未想起过。
慕成谙现在才发觉自己几日前说的把他当“家人”是多么的可笑,怪不得他当时的反应是那么的平淡,大约是他根本就不稀罕吧。
她绕过盂南阙,背对着他,道:“你带她走吧,以后再也别来。”
说完,她握着弓大步流星的走了。
好气,必须打点什么。
-
风平浪静的妄念海,慕成谙面无表情的拉弓,冲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射了一箭又一箭。
盂南阙站在她身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那是沈念真今日刚传回来的。
其实他今日去回香巷,是想告诉她一些事的。
“聊聊?”
盂南阙在她停弓休息的间隙,踱步上前。
慕成谙目不斜视:“说。”
她又回到那幅冷漠淡然的模样。
好像在对盂南阙说:我就不爱你,你看着办吧。
盂南阙真起了点心思想把信撕了,但强大的理智让他忍了下来。
他憋着气,把信递过去,“沈念真传来的,木槿有问题。”
“师兄为何会传信给你?”慕成谙疑惑皱眉,接过信。
“有何不能?”盂南阙脸色也变得极差,将信甩过去便负手立于一侧,不再说话。
慕成谙一目十行,很快提取去关键信息:木槿和鬼蜮之主相交甚密。
“鬼蜮之主...”慕成谙不禁勾起些较为古老的记忆。
这个名字在过去的三年里几乎没有出现过一次,怎么会突然与木槿联系在一起?
“师兄这是...去银醉谷当卧底了?”
她看完信,先问了这个问题。
果然,盂南阙还是那幅持续生气的样子,“是又怎么样。”
“当然不行。”慕成谙声音拔高,严肃道:“师兄身体不好,稍微着凉就会发烧,身边常年离不开人,让他去卧底,这不是送他去死吗?”
“哦,那应该送谁去卧底?顾枝瑜、燕七?还是被你当做家人的我?”盂南阙也不甘示弱,“还是说,直接将我送去圣地,你会更轻松的得到你想要的?”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别告诉我你没那么想过,你从一开始就想利用我!”
像是积压了多年的委屈、不甘与愤怒,让盂南阙表面的冷酷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太在意眼前的人了,他在意她心里是不是只有他,能不能只爱他,他希望她能依靠他,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可以帮她灭了修界。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的爱。
可她总是在拒绝他。
她执拗又可笑的孤军奋战,被敌人耍的团团转,过了三年都没发现最开始的引导者木槿出了问题。
而她就用她凡人之心,去与天地间的善恶博弈,竟然闯出了一条透着光的小道。可一旦这条路走通了,他对她又有什么价值?
他心里十分清楚,慕成谙永远都不可能只为一个人停留,她爱她自己,爱她选择的朋友与家人,相比于三年前,现在的她甚至对欲仙都的民众、敌对的计蒙、妄念海底城的人都有恻隐之心。
她在意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失衡。而他越想抓住她,就越抓不住。
慕成谙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盂南阙发脾气是什么时候,但她记得的心境依旧没有改变。
无措,无语,无助。
“对不起,我错了。”她诚恳的、变相的承认了。
没错。三年前的她,激进、功利、自私,连活着都费劲,真的顾不上别人。若是现在的她遇到当初的盂南阙,她会有一万种方法好好地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听着海浪,盂南阙闭上眼睛深呼吸,最后选择不再计较,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木槿的事,你怎么想?”他沉出口气,换了话题。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了,若是要彻底的解开心结,必得先将眼前的事情处理完。
慕成谙此刻已与他同频,思绪从二人的纠葛上抽离出来,沉吟片刻:
“先按兵不动,关于木槿,我知道的比你们多些。”